春寒料峭。
细雨淅淅沥沥。
萨德在杏树下驻足,目光沉沉,听雨声敲击伞面的声音。
一串串断了线的剔透珠子。
许久,他从风衣兜里摸出香烟和火机,接着低头含住一支烟,熟练地挑开机盖,灼灼蓝焰成了潮湿雨季唯一的光明,照亮了他的明艳的五官。
三个小虫崽子从萨德身边嬉闹着穿过,像一群欢快的小云雀。
“快快快!别让他跑了!”
“等等我……”
“你们快点跟上,欧哲叔叔会骂人的!”
萨德发现一个熟悉的雄虫虫崽,轻易就把他捞了起来,挑眉笑道:“你又要去干坏事儿?”
乔顿在空中挥舞着胳膊,边挣扎边哼哼唧唧:“不能跟你说,你准会告诉我虫母。”
萨德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我什么时候交过你的底?”
乔顿一愣,恍然大悟般:“确实啊——萨德哥哥,你快把我放下来!他们说有个很吓人的东西,我得看看去!”
“你要不要一起来?”
“等会吧。”萨德余光见其余两个还在等,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立刻就把手里的乔顿松开,“我把画板放回去就找你。”
乔顿飞快地和伙伴跑开,没两步又心虚地笑道:“萨德哥哥,你别告诉我虫母。”
萨德摘下烟,点点头:“知道,你快点走吧。”
从他来到近日星系已经过去两年了,这里位于联邦的最边缘,落后的程度简直与卡尔星是两个时代。
冬春多雨,闹得天灰蒙蒙的,又潮又闷。
街上根本就没多少行人,除了虫崽子贪玩跑出去互相踩水,就剩下街道无所事事的店家,三五个懒洋洋地坐在门口摆龙门,看到萨德还招手喊人。
萨德笑着回应,但没过去。
他必须和这些当地人保持距离,尽量不产生联系,免得牵连无辜。
萨德的虫父老了,而他便是公爵家的继承人之一,现在家族已经热热闹闹地划分成了三个阵营。
萨德和大哥都是雌君的孩子,但雌君死了。
他俩不得不和另外两个弟兄竞争,还要防备十几个见都没见过雌虫兄弟。
但在大哥进入联邦军高层之后,家里就剩下萨德和其余人对线。
萨德没想到继承权的的问题已经在家族里打得头破血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连出门都要小心不知何时出现的黑手,稍有不慎就可能小命不保。
他果断选择顶着假身份先去苟命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场闹剧会持续到他虫父死期的到来的那一天。
只要萨德在这段期间活下去就能成为赢家,就能把那段时间经历过的苦难一一还回去。
让那两个野种付出应有的代价。
萨德扔下烟头,长长呼出一口气,竟有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惋惜味道。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等忙完了,萨德就撑着伞来到和小虫崽子们约定的地点,去看妖怪。想到这一点,他居然忍不住想笑。
“哎,萨德哥哥……”
萨德侧目,刚才的两只哭包小虫崽煞白着脸跑过来。
“怎么了?”
黑伞将他拢在阴影下,凌乱的发丝遮住两颊,苍白的皮肤显得他不好相与,红色的口红跟喝了血一样。亮金眼眸倒映着他们身影,但笑意未达眼底。
要是一般雌虫都会惊艳夸萨德是个绝代美人。
但小虫崽害怕他,阴冷骇人地像个吃小孩的妖怪。要不是萨德偶尔会给他们些零食,这会儿应该跑的更快了。
两个雌虫崽儿瑟缩着成一团,挂着大鼻涕磕磕绊绊道:“就是,我们……妖怪,妖怪好吓人…你跟我们看看去吧……”
颠三倒四。
萨德歪头不解。
小虫崽话都说不利索,泪眼婆娑的相对一眼,大有舍生取义地架势。他俩扯住萨德衣袖就往桥洞下钻,边哭叫着对不起。
河道两边摆放着嶙峋起伏的怪石,高低起伏,在缝隙中有无数青草探头,被风吹过时发出沙沙声,整齐的向一侧倾倒。
北归的春燕掠过湖面,啄取河边的细泥。
一时分心。
得亏是萨德眼疾手快,不然三个人都得摔个狗吃屎。他没心气儿再慢慢走,直接扔下雨伞捞起两个小崽子,左右各一个夹在怀里,利落地在石头之间跳跃,几步就落到了桥洞下。
身手灵巧到一般雄虫根本没法和他比。
“好了,你们说的妖怪在哪里?”萨德把小孩放下,拍着手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边厌烦地环顾四周,“要是说谎,我就告诉你们虫母,让他打烂你们的屁股。”
这里太荒凉了。
除了湖面就是草,静得能听到布谷啼叫。
俩小崽子沉默。
蹲在另一侧的乔顿跳了出来,兴高采烈喊道:“萨德哥哥,这边,这边!”
桥洞下传来回音,一遍又一遍荡涤。
吵得萨德脑子嗡嗡疼,他双手揉着太阳穴,低斥道:“小点声。”
三个小孩面面相觑,捂住嘴点点头。
“乔顿,你让那个小的先别哭,再哭我今天就吃他。”
萨德压下心火走过去,他非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比他还吓人,躲在这里吓小孩也真是出息到家了。
桥基中间幽绿的河水静静流淌。
几尾瘦弱的彩鲤围着一颗水草啃食,没多久就扛不住水流靠岸休息,一下下张合腮盖。
水泥地面残缺不平,冒出顽固的野草。零碎散落着上层掉下的石灰块,张牙舞爪地露出钢筋。两侧的墙壁被不良少年拿喷漆画出彩绘,写着至死不渝的表白,现在也已经斑驳脱落墙皮。
这里算是荒废了。
萨德凝起精神力,准备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一顿教训。他是雄虫,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为所欲为。
白皙修长的手拨开野草——
是只雌虫!
雌虫蜷缩在草丛后面,他满身血污,胳膊露着白骨,以一种扭曲怪异的角度护在怀里,似乎这样就能缓解疼痛。脸色死灰,额发沾着血贴在脸上,嘴唇干裂爆皮。
像被抛弃的玩偶一样扔在角落,发出微不可查的颤抖。
萨德嫌弃地撇了一眼雌虫,一瞬间,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
他当时就松开手,艳丽的脸上是多少年不曾出现的惊慌与恐惧,唇瓣因为紧张而颤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踩在石头跌倒才缓过神。
野草摇曳。
乔顿和他最熟稔,慌忙跑过来担心询问:“萨德哥哥,怎么了?”
萨德不住眨眼,灿如朝阳的金眸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死死盯住草丛后面,嘴角竟有了一丝笑意。
怎么是你。
这位可是他的好哥哥,温文尔雅白月光,杳无音讯整整四年,再见面却是这样的狼狈。
他伸手想去摸摸雌虫,但又怕自己的手脏。
毫不犹豫地将手在风衣上蹭来蹭去,恨不得搓掉一层皮。手背随着用力剐蹭浮现出黛青色的血管,把关节顶出粉红,红艳艳地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皮。
罢了,萨德去探测雌虫的鼻息,湿热的呼吸微微弱弱地撒在指节。
真好,还活着。
萨德复杂地注视着那双紧闭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将欧格斯特紧紧抱在怀里。
“萨德哥哥,你干什么啊,你快把他放下。”乔顿唯唯诺诺地呼喊,大着胆子去拽萨德的胳膊。
在小虫崽看来,一向漂亮嚣张的萨德哥哥被妖怪吓到变得神经兮兮,还不管脏净地跪在地上去摸妖怪,弄了一手血,从香香变成臭臭了。
好吓人!
萨德的眸光暗了暗,他不甘心的摸上欧格斯特的脸颊,冰凉柔软。怀里的雌虫昏迷不醒,神志不清地哼吟着什么,听不真着。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萨德笑得更开心了,旁若无事地指挥小虫崽子:“你们先走吧。”
但乔顿并没像往常一样笑得欢天喜地,反而瞪大了眼睛不敢说话,惊恐地想看到了鬼一样。
萨德不明所以,刚想嘲他两句,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能算握,只能说是气若悬丝地搭在上面。
往日明亮的眼睛已经死气沉沉,半睁半闭地哀求道:“求求您,救救我……”
萨德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压在原地,眼睛不带眨动的回望着他。
欧格斯特重复着:“救救我……”
萨德的心在狂跳,他不敢相信这一幕会真的发生,心意相通。
他侧目看向震惊的小虫崽子们,抿了抿嘴唇便不假思索地将欧格斯特抱进怀里,红着脸颊轻声回答:“我带你走。”
虫母神明在上。
这次是欧格斯特主动向他靠近的,是欧格斯特引诱的他。
萨德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