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尹东很少有吐槽梁檐不被摁在地上摩擦的时候,毕竟这人从来双商在线,毫无破绽。
不过现在,他檐哥趴在食堂饭桌上沉默不语,脑袋深埋在胳膊肘,演化成一只任人宰割的鸵鸟。
“咳咳,您下午的操作,太骚了嘿。”
“看你这扯裆又扯蛋的,大哥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周尹东阴阳怪气模仿他当时的语气,“‘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人吗?’——哎哟太绝了,直接干翻阴阳两界,是人是鬼都想梆梆给你两拳!钟馗都得掀开棺材板拜你为师好嘛?”
梁檐闭了闭眼,内心血流成河。
无比傻逼惊世骇俗两连问就算了,他真正崩溃的是——
怎么脑子抽抽的时候,手也鬼使神差摸上人家颈侧了?
好在角度刁钻,东子他们看过来,最多以为搭上的是人家肩膀。
奇怪的是,宋过白本人对此也毫无反应,一如他同步哑火的共情能力,一片空白、什么都感受不到。
正常人会这么随便允许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被陌生人掌控吗?
梁檐皱眉回想,那一刻彼此靠得太近了,他甚至记得对方呼吸卷起的细微气流扑在自己脸上。
手心包裹住的皮肤细腻温热,颈动脉的跳动仿佛在大声嘲笑他对眼前人预设的离谱选项。
C,就是C,谁来这道题也选C!
大概比起鬼怪,一个有体温会呼吸的变态更加让人亲近,梁檐力道一松,拇指顺势沿着宋过白的下颌轻轻蹭了蹭。
双方都是一愣。梁檐终于醒转,触电般收回手。
得,世界赶紧给老子毁灭吧。
“...今天提到的参考资料,电子版我会发给你们。”宋过白理了理被弄皱的衣领,“严教授明天的飞机回国,你们以后多争取他的指导,毕竟我——”
梁檐绷成一座雕像,丝毫不敢看向宋过白。
“——不是人。”
很狗的梁檐趴桌上反思自个儿的尴尬壮举,只能得出美貌误人、鬼迷心窍八字总结。
周尹东从辣子鸡中挑出一碗鸡肉推到梁檐面前,语气怜悯:”不管你们之间有啥前情提要爱恨狗血,反正尴尬的三室一厅已经抠完,来吧,辣辣菊花一泻解千愁。”
梁檐长叹口气,拣起筷子:“吃你的吧,屁话那么多。也不怕恶心到方凛。”
方凛甩甩高马尾:“凭他?水平太差。”
方凛和周尹东小时候青梅竹马,多年后在U大意外重逢,如今一个长成飒气爽利的学霸御姐,另一个歪成了空有好皮囊成天不着调的读书废物。
要不是周尹东老爹有点实力,金融系的学生名单里不太可能出现周尹东仨字。
方凛看向梁檐:“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
梁檐想了想:“卡脖子的地方是绕不过去的,我们既然是冲着拿奖去的,技术这块必须得有懂行的人帮忙撑起来。”
周尹东:“可是你把小宋老师气跑了,还对人家又摸又骂。”
梁檐:“……”所以你是看到了是吗?!
周尹东:“这下好了,技术总监跑了,咱们拿奖没戏了,我要被我爹打断腿了。”
梁檐:“哟呵?当初你拖我们下水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
方凛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你家里能找到人吗?”
梁檐摇头。
梁檐家是开建筑工程公司的,父亲曾经在施工技术领域小有名气,尤其是异形建筑,他爹把不少有难度的建筑设计方案从图纸做进了现实。
建筑零碳化改造的题目当初也是梁檐提出来,他毕竟从小跟着跑过不少项目工地,没吃过猪肉,猪跑看得不少。
但因为一些原因,从高三起,父子俩再也没有坐一起好好吃过顿饭,方凛提的路子在梁檐心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方凛蹙眉,思路又转回来:“那位宋学长临走那句话,倒也没说那么绝。”
不绝,就是我已经不剩什么脸。梁檐对着辣椒叹气。
周尹东安慰他:“说实在的,小宋老师花时间给我们讲一下午,一点架子没有,后来你那么犯贱他都没上手揍人。作为建筑系的宝贝天才,他脾气也太好了点。”
“天才?”梁檐奇怪。
“是啊,我们进U大前,他就已经很有名了,你想想当年的建筑系,绝对的天之骄子,”周尹东算了算时间,“那时候我们得还在高考誓师吧?人家大三的课程作业就已经被拉姆斯安点名公开赞赏,当时还上了热搜呢。”
方凛也有点震惊:“拉姆斯安?你说的是那个拿过普利兹克奖的建筑大师?”
“是啊,很牛对吧,那可是建筑领域的诺奖。当时新闻出来,都惊动了校长老人家亲自去见了见小宋老师。但他大四好像突然休学了,原因说什么的都有。今儿见到真人,我才知道他留校读研了,”周尹东话头一转,“还知道原来他就是檐哥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位~”
梁檐没应。
想到那人在自己手里安静抬眸,明明表情是困惑的,语气是无辜的,言语是讽刺的,但一双杏眼中簇着的目光,分明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一丝不爽隐隐滋长。
他端着餐盘起身:“东子,明天的课帮我请假,我去堵严教授。”
“?”
“拼着不要脸,”梁檐语气有点凉:“也要把宋过白拉入伙。”
·
建筑系专业教室,拉姆斯安低头看图,神情专注。
宋过白站在他身侧,手指搅着衣角。
良久,拉姆斯安抬起头,眼角堆出弯翘的褶皱:“把墓园设计糅进园中林地的季节循环,从榉木枯败后残留的根脉走势中获得动线灵感,还和我之前幼儿园的案子形成了呼应,‘生与死’。宋,你总能让我惊喜。”
宋过白松了口气:“这学期的大师课我能有幸跟着您学习,得到这么多指导,才是真的惊喜。”
“我和你们校长老朋友了,”拉姆斯安摆摆手,一脸随意:“能带到你这样的学生是我赚了,你才读大三吧?这么年轻,总让我感叹这行真是吃才华大于靠资历。”
宋过白笑笑,没谦虚。
大师课是U大建筑系本科的神仙课程,学生可以跟着业已成名的建筑师直接参与建筑设计实务。宋过白这学期在拉姆斯安的宽容下,在业界放纵般崭露头角,宛若一颗新星。
但课程总会结束,拉姆斯安也即将返回德国的工作室。
“宋,结课礼物,希望以后我们能在德国再见。”拉姆斯安从兜里掏出只针管笔放到宋过白手上。
宋过白点头,少年人眼里闪着狂妄和希冀的光。
拉姆斯安顿了顿,狡黠咧嘴道:“这礼物似乎显得我这个老头子太小气,我再给你留个课题吧,我想想,题目就叫——”
“我的设计基准,是建筑应该以人为本。”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
是自己在说话。宋过白睁大眼睛。
拉姆斯安的嘴还在面前一张一合,但耳边涌来的却是无数旁人的话语。
“过白,学期大作业完成得不错,但对你来说,真实水平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你想好了吗?刚拿到本校保研的名额就申请休学,虽然不影响直升,但毕竟很耽误学业。”
“你说那谁?哦,宋过白啊,亏他之前那么狂,现在大概是江郎才尽了吧?”
“害,整个行业江河日下,船都漏了,他就算再厉害又能怎么样?长翅膀飞吗?”
宋过白发狠闭眼,下一秒被一股怪力高高抛起、天旋地转。
再睁眼,一个女人正坐在客厅狠狠瞪着他,眼角通红,气息不稳。
“你不理解大多数,你的设计难道就能被大多数接受?”女人的嗓音冷厉又嘶哑。
“——这就是你所谓的以人为本吗?!”
她高高扬起左手,宋过白顿觉右脸火辣辣地疼。
刚想抬手揉一揉,手上蓦然碰到冰凉的什么东西,他猛一个激灵抬头。
....醒了。
是梦。
记忆碎片胡乱揉在一起,分不清此时彼时。
右脸隐约酸胀,大概是被压了太久——他刚才居然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没有专教、也没有客厅,他在严松茯的工作室。严老把工作室里最大的一间留给自己的学生专用,偌大的空间此刻只有宋过白一人。
傍晚时他在电脑上看案例剖面图,就没开灯,等睡到这会儿,外面天早黑透了。
挂钟在墙上滴答作响、清晰可闻,就着窗外昏暗的路灯,他拿起手边的一只针管笔——拉姆斯安送的那支笔。
囫囵推开桌上拓图板、丁字尺和马克笔堆,他终于翻到张白纸,迫不及待想用这支笔写点什么,顿了半晌,也没能落下一划。
一如既往。宋过白轻叹了口气。
“叮咚”手机突然亮起提示,是室友雎小山的消息。
雎小山:过白,你还在工作室?要留门吗?
宋过白:我在。今天不通宵,马上回。
雎小山:OK!我落了充电器在桌上,顺便帮我带回宿舍吧。
回完一句“好”,宋过白正要摁灭屏幕,突然又跳出一条消息提示。
不是雎小山,是一条好友申请。
备注:学长好,我是梁檐。
宋过白面无表情,刚准备点退出,界面上又跳出一条:学长,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