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不知是西风陈酿上了头，还是楚明玉的问话入了心，她喃喃着重复着“三娘……”这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哪怕一个字。

“云三娘，她是我……”楚明玉反而主动说了起来，“外祖母的，祖母。”

……

越知初一时间哑口无言。

任凭她坐拥世间最强大的情报组织，她也无法详尽得知，自己竟然会在百年后的这一世，遇到，曾经的故人的后代。

云三娘。

那个心怀众生，温柔大爱的女子。

她，竟然是楚明玉的，祖祖辈？

越知初原先非常想要探知，楚明玉此人，多年来，和她的种种交集，究竟缘何而起，又为什么，楚明玉无论出现在何时何地，似乎都在，用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方式，帮助她。

在禹州帮她抓了逃走的凌茉茉，在合岐山……替她砍了慕妧的胳膊，还放了火……在怀临府衙，又不惜以身入局，替她转移卫司戍兵的注意。

原来……

原来，她们之间，竟然还有这样，连越知初都不敢想象的渊源。

“三娘……她，怎么会……”越知初语无伦次地说着细碎的话，手里的筷子都拿得不太稳了。

楚明玉却举起满上的酒碗，对她道：“再干一碗？越大当家的酒量，好像还不如我。”

说完，她轻笑一声，仰头就将那碗酒饮尽了。

越知初听她这么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被她点醒了，朗声笑道：“是，我的酒量——比不上三娘的后代，不丢人。”

楚明玉放下酒碗的手顿了顿，她清亮的眸子忽然闪了闪，有些伤感地问：“云三娘……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越知初也喝完了一碗西风陈酿，她胡乱抹了一把嘴角，又放了一大块酱牛肉在嘴里，边嚼，边意味深长地回答：“她啊……和你一样，是个妙人。”

楚明玉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看越知初的眼神也带了些嗔怪。

“你别不信，我是说真的。她，是我见过……最侠义的女子。若没有她，恐怕，你也不可能有机会找到我，和我相识了。”

她迎着楚明玉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并非为了应付楚明玉，也并非为了对已故之人说一些客套话。

若没有云三娘，这天下间，早在百年前，就没有“虫”了。

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越大当家”。

“那，你……”楚明玉顿了顿，“你这些年，一直都是……怎么过的？”

越知初听懂了她说的“这些年”，准确来讲，是“这上百年”，她咽下嘴里的牛肉，微微一笑，故作轻松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这话说得不真，但也不假。

她的确是，该怎么活，还怎么活了。

只是，活得……很无趣。

日子过得太久了，重复的东西看得太多了，她渐渐已经失去了，探询的欲望，或者，好奇的心思。

大部分时候，就那样活着，就那样活了一辈子，然后死了。

和所有普通人一样。

可是，她唯独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仍然想问问清楚：“楚明玉，即便你是三娘的后代，可你为何要来寻我呢？是三娘给你们……留下了什么吗？她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想的？”

——就算楚明玉是云三娘的后人，就算她对越知初，对“虫”的消息略有所知，也不足以支撑，她一个女子，千里迢迢、四处漂泊，只为了，助自己成事？

更何况，楚明玉又怎么知道，她有没有，想“成”的“事”呢？

万一她没有，万一她只是云游四方、随性度日，楚明玉，又如何能和与她相遇呢？

更别说，楚明玉还对她的行踪都了如指掌。

这其中的复杂艰难，不仅仅是有一个去世了几十年的、曾经在蝉部任长老的祖祖辈，就可以办到的吧？

楚明玉果然沉默了片刻，眼神也四处游移了一番。

越知初也没催她，只是继续喝酒吃肉，仿佛她来这里，最重要的事，真的就是想吃个痛快。

楚明玉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看着酒碗发了一会儿愣，而后才叹息着说：“我啊……”

刚说了个开头，她却又忍不住笑了。随后，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越知初这下倒是更有兴趣了。

原先只是想对楚明玉套套话，和她喝上几碗酒，和她聊一聊这些年各自的际遇，再顺便问问，她到底想做什么。

可如今看楚明玉一脸的苦涩，越知初竟觉得，太好奇了。

名震天下的女魔头，在她的面前，卸下了一贯玩世不恭的假面，露出了……让人心生怜爱的脆弱。

楚明玉这个样子，越知初敢打赌，全天下，除了她，或者……也许再除了楚明玉的家人，不会再有人能看到。

因为，楚明玉一定会杀了他们。

“你……？”越知初暗暗递话，但语调十分轻柔，语气中尽是小心翼翼。

楚明玉抬眼看她，不答反问道：“那你呢？你怕吗？”

“怕？”越知初挑眉。

“被我跟踪，被我监视，被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不怕吗？”

楚明玉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

越知初假装认真想了想，沉吟道：“嗯……怕……吗？我，不怕。”

楚明玉继续笑：“你一直都如此狂傲？”

“不，我只是，不想让自己习惯去，担忧还未发生的事。”

越知初突然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楚明玉的眼睛，非常诚恳地说：“活得像我这样久，早就不会感到怕了。当然，不是真的不怕，只是被迫习惯了。习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习惯自己的亲人、友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习惯无论上一世我是谁，再醒来时，我就只是我自己，一个孤家寡人。”

“所以，只是多了一个你的话……你知道的东西，说出去，不会有人信。如果有人信了，我也可以除掉那些人。所以，我不怕。就像我方才说的，我会调查你。再不济，如果实在不能放心，我会杀了你。”

越知初话锋一转，忽然笑得有些阴森。

“杀了我？”楚明玉终于露出了一个越知初熟悉的笑容，那样一个，属于楚明玉的，狂放不羁的笑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杀了我？也得你有那个本事才行！”

越知初被她的笑意感染，也跟着狂笑起来，同时两人，又碰了碗，齐齐干了一碗酒。

“好，那我便如实同你说了吧。”

“云三娘，临死之前，曾留下过一个秘密。她说，这世间，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会让所有的女子，都过上她们想要的生活。而她的后代，举凡是女子，便可以将这个秘密传承下去……”

楚明玉停下了笑之后，便开始给越知初讲起了，云三娘和她家族的故事。

“但是，她有一个条件。”

“条件？”

越知初诧异。

楚明玉抬起手臂，随意地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点头道：“条件就是，若想知晓秘密的人，必得练会她留下的，武功秘籍。”

……越知初再次震惊。

武功秘籍……那是云三娘用虫玉换的。

云三娘还活着的时候，已经是蝉部的长老，平日里能接上不少难度很高、报酬丰厚的任务，其中也不乏越知初——那一世的“越知初”亲自发布的。

越知初还记得，那时她以为，云三娘也会和别的“虫子”们一样，或者换丰厚的粮食，或者换华美的衣服，或者，换金银细软……总是是一些轻便的，方便流传和转移的，经久通用的物品。

云三娘再如何出类拔萃，毕竟也是个女子，在那一世，越知初清楚地记得，世道不错，天下太平，女子多钟爱打扮，或吟诗作画，富贵人家的小姐，甚至还有机会入仕为女官。

云三娘当时，虽然也衣食无忧，但女子嘛，对珠宝丝绸的喜爱，总是可以更多、更满的。

——越知初原先是那么想的。

可她没想到，三娘把所有的虫玉，都拿来找她兑了，武功秘籍。

在那一世，放眼天下，会武功的女子，可称得上凤毛麟角。

甚至，就连男人，也没什么愿意练武的。

毕竟练武有多辛苦，有多艰难，有多孤寂，越知初比谁都清楚。

若非她活了一世又一世，早已无法想象自己若手无缚鸡之力，要如何应对各种困苦；若非练得太多了太多了，多少也就懂得事半功倍了——她也未必就肯练武。

因此，那时云三娘要换她最好、最难的武功秘籍时，她还一度十分惊讶。

三娘的武功不算很高，作为蝉部长老，她的智慧也远比她的武力更重要，但三娘却很勤勉。

她好像……就像在和谁较劲似的，一直非常痴迷练武。

越知初也淡淡劝过，三娘的意志坚决，她便也不强求了，武功秘籍……就是三娘那辈子，从“虫”得到的，最稀罕的东西。

但话又说回来，稀罕不稀罕的，原不是看东西本身，而是看，那东西，对拥有了东西的人而言，是否有用。

对三娘来说，那些武功秘籍，或许就是她心里的传家之宝。

可也多的是人，觉得武功秘籍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比不上一锭金子。

毕竟，武功秘籍，你看了，拥有了——也未必学得会，练得成。

弄得不好，走火入魔害死自己的，也大有人在。

确实不如一锭金子。

至少，那是实打实的金子。

如今听到楚明玉这些话，越知初的脸色，忍不住就阴沉了下来。

她却是真的没有想到，云三娘……她自己有练武的执念便也罢了，竟然还强迫后代——唯独女子，也要过如她一样，凄苦的日子吗？

越知初不懂，她甚至无法理解，那些武功秘籍无论多么罕见，无论其中蕴含了多少武学精华，甚至不少已经失传了……即便是那样，那也是要一招一式、一日一夜，慢慢练的。

难道，真能比得上，给后代，留下金银财富，更好吗？

更有用吗？

更能让她们……有机会过上好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