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越知初和楚明玉在酒肆里坐下，小鹰也被伙计拉去吃上好的草料，楚明玉也没有吱过一声。
越知初点了逸然酒肆的招牌，六两西风陈酿，还有两斤，伙计力荐的酱牛肉。
她拿了双桌上的筷子把玩，又好奇地盯着楚明玉：“你怎么了？”
楚明玉微微皱了下眉：“没什么。”
“哦……？”
越知初凑近一些，想去深看楚明玉的眸子，这位红衣女子，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张狂桀骜，像今日这样，呆坐着沉默，属实非常怪异。
“楚明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府衙？”
她只想了片刻，便决定单刀直入。虚与委蛇那一套她也学过，实在腻了。而楚明玉，不是她需要假意讨好的人。
楚明玉这才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还有一丝不解：“我为什么不能去？”
“你明知我的意思。”越知初撇了撇嘴，颇感无趣地四处看了看酒肆。
不得不说，小鹰的眼光不错，现在都快子时了，逸然酒肆里竟然还坐满了人。
店家摆了不少桌子，甚至屋内摆不下的，都摆到外头去了，有一些壮汉，在这深秋的天气里，竟是喝得畅快了，连袖子也撩了起来，丝毫不惧夜里的凉风，正气势汹汹地划着拳。
楚明玉忽然轻声问道：“你真有空留在怀临喝酒？”
越知初的凤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地笑着反问：“我为什么没空？”
“……”楚明玉张了张口，果然被她“报复”到，没能出声。
“哈哈哈哈哈。”越知初又笑，“和你开玩笑的。喝完这顿酒，我即刻就出发——啊，不，明日再出发。我还有点事。”
“那个姓白的妮子的事？”
楚明玉这么一问，越知初的眼睛立刻就瞪大了：“你连白芝都知道？！楚明玉，你……”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活了上千年，有一个自诩无敌的隐秘组织，越知初如果想，可以知道天底下所有的事，但那也需要时间和人手，需要蛛部为她卖力调查。
可她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纵然有些还算惊险，有些还算出格，但大部分还都是暗中进行的。
楚明玉，为何如此清楚？
楚明玉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伙计端了一个大盘子上来：“客官！您的酱牛肉！”
一盘堆得满满的酱牛肉被放到了桌子上，伙计又吆喝道：“还有您的酒，我这就去给您打！客官，您可得好好尝尝，咱们这的西风陈酿，那可是老板娘的独家手艺！出了这罗门街啊，包您在哪儿都喝不到嘞！”
越知初心里还想着楚明玉的事，面上只敷衍笑道：“好。我一定好好尝尝。”
伙计刚走，她就拉着楚明玉的胳膊：“说。”
“……”楚明玉错愕了一下，“你这是把我当谢轩审呢？”
“别打岔，你要是谢轩，我压根没空跟你废话。楚明玉，你知道的，我把你当朋友，可你藏的事太多了，我今日实在忍不了了。”
越知初的态度和一开始的爽朗大不相同，自从听到楚明玉说起白芝，她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不对劲若迟迟无法变成她想要的答案，便会如同鱼刺卡在喉咙口一般，让她无心任何旁的事。
她答应过白岩，会尽量去找白芝。
她还答应过白岩，一定不会再让他过那种要吃馊饭的日子。
她不爱多管闲事，但一言既出，她决计言出必行。
楚明玉出现在府衙，若说是巧合，也太过巧合了。
更何况，这样的巧合，在禹州，在合岐山，都已经出现过了。
她在离开怀临府之前，若不能从楚明玉这里得到解答，她便想好了，会不惜代价，让蛛部调查楚明玉。
——这算是，她的“小人之心”。
活了这么久这么久，她早就没办法全心信任任何人了。
哪怕，对方是她敬佩的奇女子。
“怎么，瞧你这架势，我若不说，你还要同我动手？”楚明玉好像立时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故意用不屑一顾的神情问。
动手……越知初笑了笑：“我可不和你动手。但……”
她眉头一挑：“我会调查你。你知道的，我一向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你以前是我的伙伴，以后，却也可能会，成为我眼里的沙子。”
阴谋，有时真的很好用。卑鄙，总是更容易达成目标。
但越知初这个人……她实在很喜好用一些阳谋。
更何况，她比谁都清楚，就算她的蛛部天下无双，若她真的派人去跟踪、去调查楚明玉，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被楚明玉发现——只怕也不大可能。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把“丑话说在前面”。
“呵。”楚明玉笑了，她一笑，明艳白皙的脸上顿时流光潋滟，美得让越知初都怔了一怔。
“越大当家，调查我，对你来说，费时费力，又没好处。何必呢？”
越知初也笑，她知道楚明玉是故意这样点她的。但她的目的，还远远没有达到。
伙计又端了一坛子酒过来，卖力地吹捧了半晌，才面带不舍地离开。
越知初捧过酒坛子，豪爽地给自己和楚明玉都倒了一大碗。
“来吧，先干一碗！我倒是有点好奇呢，这西风陈酿，到底滋味如何。”
说罢，她举起碗对楚明玉点头示意，然后不等楚明玉回应，兀自一仰头，就干掉了整碗烈酒。
江湖儿女，喝酒的确是要这样，才够痛快。
楚明玉没多言，也跟着干了一大碗。
“哈——”越知初猛地呼出一口气，“好酒！果然够劲！”
楚明玉也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点头同意。
越知初很快就给二人又满上一碗，这次没急着喝，反而夹了一块酱牛肉放到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嗯……嗯，嗯嗯嗯！”她口齿不清地一边点头表示“好吃”，一边两眼冒光地盯着楚明玉，示意她也赶紧尝尝。
楚明玉便也跟着嚼了一块。
香。
的确是很香。
牛肉，不是寻常百姓家可以吃的食物。
虞国地大，耕田广阔，物产丰饶，牛……多数用来耕种。只有老得耕不动地的牛，才可用来宰杀，做成肉食。
但通常，肉都很老，不好吃，不受欢迎。
因此，大部分牛肉，都被做成了肉干，在偏远地区兜售。大部分卖给了行路的旅人和商贩，还有从前的……游牧民族——草原上来的那些部落。
但这家逸然酒肆的酱牛肉，不知是用了怎样的酱料，或是烹饪技法，竟然能酱得这牛肉，微妙地卡在了“老得嚼不动”与“十分有嚼劲”之间，入口咀嚼，唇齿留香，回味浓郁，还真的非常下酒。
越知初吃得高兴，又干了一大碗西风陈酿，再次爽快地大声“呼”出一口气。
“楚明玉，真不错！这罗门街，真不错！”她一喝酒脸上就会泛红，如今两碗下去，面色红彤彤的，倒是很显喜庆。
楚明玉点点头，说的话却很煞风景：“要不是身后还有追兵，就能吃得更香了。”
“追兵？！你仔细瞧瞧，哪有追兵？在哪儿呢？”
越知初故意说得很大声。
她早就留意过了，整条罗门街，都十分嘈杂，人声鼎沸，不断有划拳、叫卖、吵闹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任凭她们此刻是坐在了铺子里，这通透大开的门窗，也丝毫遮挡不住流水般持续涌来的各色声响。
因此，就算她大声嚷着“追兵”这样的字眼，也没人朝她们看过来一眼。
楚明玉抿着唇，沉默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说吧楚明玉！你就说吧！”越知初再次大声嚷道：“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白芝的事，又是怎么能在府衙里等到我的？你，到底有什么秘密，比我的秘密……还要神秘？”
她们点的西风陈酿，既是这家酒肆的招牌，也算得上是怀临特产的烈酒，两碗喝下去，越知初的肚子里暖呼呼的，连哈出来的酒气都有些燥热。
她讲话时的舌头，也难免变得含糊了一点。
但她喊得特别大声，特别用力，楚明玉听在耳里，好像连脑子都嗡了一下。
楚明玉端起酒碗，把剩下的西风陈酿全干了，然后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冷静地看着越知初：“你真想知道？”
越知初用力点头。
“好，你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楚明玉明明也喝了两碗，却像喝进去的是水一样，面不改色，口齿清晰，全无酒意。
“越大当家，你可还记得，一个叫三娘的女人？”
她幽幽地开口，才刚问了一句话，就把越知初惊得愣在当场。
三娘？！
三娘……？
越知初忽然不敢回话了。
三娘。
她何止记得？她可太记得了！
她自己，就叫过“三娘”这样的名字。
而在她的记忆里，还有一位叫作“云三娘”的女子，曾给她留下了，振聋发聩的“遗言”。
“你若不打算管了，从一开始，就不该管。”
越知初正想到这句话，没想到，楚明玉也一字一句地，将这句话重复了出来。
蝉部长老。
百年以前。
她曾经的手下，云三娘。
楚明玉……怎么会，怎么可能，认识云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