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南下
叶观理的公司在一个艺术园里。小庄在那附近租了个小房间,不到十平米大,一张床、一个小衣柜、一张小桌子就把房间塞得满满的。
朝阳,面对着一个小花园。
那里大概是不能算作花园的,从五楼望下去只能看得到草和灌木的绿色。小庄常扒着窗台看那里,看小孩在嬉闹,看老人一堆一堆地围坐着下棋打牌,看小区里有很多人在遛狗的时候会坐在那里歇歇脚。
有时候,在望向那里的时候,小庄会想起在明悦湾那晚,清透的巨大的玻璃、宽广壮阔的大海、明亮的近在咫尺的云间月……身边看向自己的人,和让她不想离开的眼神——时间像距离,湿热的空气像距离,尘埃、裂缝和怎么也擦不干净的窗户,会在刹那间把她拉回到遥远的现在。
小庄认识了新朋友。
合租的室友叫崔婉,在附近的宠物医院工作,她养了一只八哥。在小庄刚搬进来那天,崔婉送来一块蛋糕,向她介绍自己和小枝:“它有时候会说话,别吓到你。”
那时小庄正在收拾房间,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块对着花园的小窗户里里外外会有那么多土,宽宽的窗台上堆着她新买来但已经洗不出颜色的抹布。
崔婉让她别关门,跑回自己屋里又跑出来,拿着一叠报纸和一块儿荧光黄色的布。
“我来帮你,”她并用着报纸和布,撕开,用过就丢进垃圾桶里,“不穿的旧衣服,用在这里最合适。”她干活儿很麻利,手脚大开大合,在小庄说着“谢谢”却上前退后不知怎么才能插上手的当儿,就已经把那块窗口收拾得耳目一新了。
“我能不能带小枝来看看外面?”崔婉的眼睛很大,单纯的、清澈的,“在你方便的时候。”
小庄点头。她知道那间屋子外面是一条无人的小路。
“欢迎你来,也欢迎小枝来。”
“话说,你为什么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实习?”
深圳的冬天也不冷,窗外所见还是一片绿意。小庄想起北京干燥的大风、冰冷的空气和人们越裹越多的衣服。她们坐在床边,小枝的鸟笼放在窗台上两人面前,一人抱着一杯白开水,泡腾片在杯子里呲啦啦地响。
“只是想换个环境试试看。”
小庄离开北京的事,只告诉了妈妈、导员和寝室的室友。妈妈出乎预料地没多说什么,帮小庄收拾行李,还转了钱,送她出家门的时候也只是嘱咐她多给自己打电话;晓昭对她凭空编的项目很好奇,追着问,她也只能继续编说要保密——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必要的隐瞒,随着飞机一起一落,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每天围着陌生的人和事转来转去。
从决定来深圳的时候起,小庄就想要试试把自己的花销控制在实习工资范围内。她和崔婉学做饭、学着找打折日用品买。去美容院很贵——在真的拿到一次工资后她才对这个事实有了实感,于是她拉直了头发,这样好打理一些,护肤品也只留一些必要的,用得很节省。在通常要出去玩的周末,小庄跟着崔婉去参加动物保护活动,也在崔婉工作的宠物医院做过志愿者。
日子过得简单也充实。能靠自己生活的感觉很好,在帮同事们解决工作上的问题的时候、在她看到自己亲自照顾过的小动物健康出院的时候、在攒了钱给妈妈买了礼物的时候——小庄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过去疑虑过恐惧过的很多事,其实并不可怕。
但她还是一样怕黑。大人也是可以怕黑的吧。
几乎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屋里都要通宵亮着灯。楼下常有半夜路过的流浪狗和醉汉,他们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显得好近。小庄用循环播放手机里栅栏的视频,熟悉的声音能安抚她,即使只是窸窸窣窣的噪音。
第一个视频的第一分二十三秒,天意用生硬的声音叫栅栏;
第二个视频的第三秒,天意笑着和小庄说“你看它”;
第四个视频的第五十六秒,天意的手按在小猫的头上,叫它别咬窗帘;
第五个视频的第二分钟整,“和庄梦窈说再见吧。”然后是一声轻笑,镜头正对着栅栏的脸……
时间填满了很多空洞。变化只是变化,陌生的环境会适应,陌生的人也会熟悉,平常的日子只是从学习变成工作。可不明白的事情还是一样不明白,小庄想不通,也没人能告诉她答案。
那天晚上天意离开后,小庄抱着栅栏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她看着院子里昏暗灯光下的玫瑰花丛,直到脸上的流过眼泪的皮肤变得微凉才起身,洗了放在桌角的那只玻璃杯,把客房里自己的那点东西都收拾好带走,赶在门禁前回了寝室。她无法向自己解释天意说的那些话,也无法说明充斥在自己的头脑、心脏乃至整个身体里的奇怪感受,混乱的匆忙中,天意离开了自己的房子,而留下的是她。
她在迷茫中入睡。梦里她看见天意垂着头走在那条她们一起走过很多次的小径上,频频回着头,看向屋子里还坐在地毯上的她。那条路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于是那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在小庄的脊背上,越来越远,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着。第二天,小庄把要去深圳的决定告诉了那些人,犹豫过后,没有再联系天意,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她不知道如果继续称她为朋友,算不算是一种伤害。
天意是从程满那儿知道的小庄去了深圳。章晓昭和程满走得很近,有时候她会和小庄通电话,说些学校里的事,说起满满的时候像是很开心,提到天意又是另外一种语气。
“你跟她也吵架了?”章晓昭觉得奇怪,没想到小庄做这么大的决定都没告诉俞天意。
小庄说没有,“当时走得太急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她说。”
“她没找你麻烦吧?”
“怎么会呢。”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即使小庄每天都在想她,没有联系的时间间隔也有了实感。
她听到听筒里章晓昭说天意成天绷着个脸,行事像个封建大家长。
“你都不知道我说你要去当演员了她的脸色有多难看。如果她找你说教,千万别理她……”
关于她来深圳是为了尝试做演员这件事,天意不会相信的。小庄有点后悔,也许至少该编个更圆满的理由。她怕天意识破她的谎话,也怕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