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认为,让她去走自己的路比较好。”
深夜,陈萍萍的卧房里,依然如白日般穿着考究院长服制的陈萍萍与影子对坐着。
陈萍萍右手摩挲着一枚白色棋子,一面等着影子落子,一面微笑着对他说道。
虽然他的语气很轻快,就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影子的心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他是陈萍萍身旁最亲近的人之一。他知道的很多事,费介等人都不一定会知道。
他早就清楚陈萍萍心中埋着的那根刺。可他没有办法,只得陪着陈萍萍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影子听得陈萍萍的话,心中不自觉有些烦乱,随意将手中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陈萍萍顿时得意地笑了,拈了一颗白子便落在了影子那颗棋子的边上,轻而易举地“吃”了影子一棋。
影子看着笑得如老狐狸似的陈院长,不禁微带恼怒地提醒道:“陈萍萍,你这是在糟蹋自己。”
陈萍萍指了指棋盘,示意他快点落子,舒服地叹息道:“有一条自认为正确的路可以走……又有什么不好呢?”
影子恨不得把棋盘掀了。
“与阿瑶相比,你是个更好的棋友。”陈萍萍夸赞道。他话锋一转,叹道:“说回你刚才的话……这本是一场博弈,无关糟蹋不糟蹋。”
“那李瑶兮怎么办?”
“不是还有那个叫白念鸾的么?我看她对阿瑶不比我对阿瑶差。”陈萍萍手指点着棋盘,说道。“她还说明日就要带阿瑶去看新居,什么时候心血来潮让阿瑶搬进去也说不定。”
影子此时早没了继续下棋的兴致。可陈萍萍显然兴致还在,反复催促着他落子。无奈,影子只好随意与他较量了几回合,不出所料又是惨败。
“你该休息了。”他推开棋盘,僵硬地道。
“不急,”陈萍萍泰然而笑,道。“有人要来。”
“谁?”影子纳闷地问。
陈萍萍笑而不语。
卧房的门被叩响了。敲门者显然是做事一板一眼且规规矩矩的人。敲门声不多不少刚好三下,且每一下之间隔的时间也相同。
“进来。”陈萍萍一振袍袖,道。
卧房的门被微微打开一道缝隙,一个素白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白念鸾将垂着白色面纱的斗笠揭开,对陈萍萍淡淡一笑,道:“我不会占你太多时间,不然李瑶兮又该说我影响你的睡眠了。那丫头是真心想救你,我会帮她。”
她从容地走到影子的位置边,看一眼影子,道:“接下来的对话,不能有第三个人听见。”
影子犹豫片刻,自己走了出去。
“话,我只说一遍。怎么做,你自己考虑。”白念鸾在方才影子坐过的地方坐下,道。
待陈萍萍点头之后,白念鸾便开始说道:“庆帝是大宗师,叶轻眉是他杀的,他不会死在悬空庙或者大东山上。”
陈萍萍沉默地用挑子将烛火拨弄得更亮了一些。他的心神略有激荡,一时无法抑制地急促咳嗽了数声。他用骨节泛白的手紧紧捏着茶杯,却许久都未将茶水递入口中。
白念鸾等待着他平伏下咳嗽,才道:“范闲的箱子里是枪,与你的扶手一样。庆历十年秋,你入宫刺杀庆帝失败,被凌迟。”
“范闲怎么样?”陈萍萍似乎不关心自己的结局如何。
“他在西湖边隐居。”
“那就好……活下来就好……”陈萍萍喃喃道,目光静静沉淀,欣慰地望向某处。
“不要再追问太多,”白念鸾看着他无憾的模样,忽然有一点点理解李瑶兮的选择了。“神庙如果想杀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过路的蚂蚁一样简单。神庙杀不了我和李瑶兮,但是一定也会有规则制约我们。”
“神庙呵……”陈萍萍以复杂的眼光盯着烛火。“我本不信神,可听你如此一说,似乎世间一切,都有神庙在后面推波助澜。”
“神庙的本质是一个通道,一个过渡的窗口。对于你们,它是神;对于它,我和李瑶兮是神。”白念鸾小心斟酌措辞,生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白白害陈萍萍丢了命。
白念鸾跟神庙打过更多交道,对其了解也比李瑶兮要多。可即便如此,她也至今没有弄明白,神庙对自己这些“神祇”的制约规则是什么。
或许,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违反神庙四定律和成为觉醒者不一样。违反四定律,神庙大概率会放出机器人使者来追杀。虽然同样很危险,但并非不可逃避的灾祸。只要跑得够快,还能勉强活命。
可“觉醒者”就不同了。神庙估计会直接动用维度上的压制,对其进行彻底的抹杀。
从前李瑶兮不清楚自己也需要遵守某种规则。现在白念鸾也在京都,自然会找机会提醒她。不然,死的就有可能是陈萍萍了。
这就是为什么白念鸾今晚只挑剧情说,而没有涉及任何与维度、角色等有关的字眼。
她也不是很确定,究竟泄露什么词语,才会将陈萍萍变成“觉醒者”。
好在陈萍萍明白,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因此他只是一味沉默。
白念鸾幽幽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并非对你不喜,只是怕你对李瑶兮也不过利用而已。”
陈萍萍低头缓缓道:“我曾经也这般疑过你,可现在我想通了。”
白念鸾在离去之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她的生日是三月二十九号。”
陈萍萍颔首以应。
白念鸾离开后,影子立马从门外扑了进来,似乎将她当成了洪水猛兽。
“影子……”陈萍萍疲倦地将棋局一把搅乱,唤道。
影子半蹲在了轮椅旁边。他看出陈萍萍的情绪有些不对,但他不知如何开解。
“扶我去休息吧。”陈萍萍半垂着头,将棋子一颗一颗地捻回盒中,吩咐道。
……
深秋的清晨,草叶上都结了薄薄一层白霜。李瑶兮裹得严严实实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白念鸾后面。
白念鸾特意挑了离落花别院近的地方建起了新居,故而二人并不用走太远,便能隐隐望见晨雾里的一座小院。
小而整洁的庭院里,种着两棵高大的海棠树。眼下半黄的叶子几乎都掉了个干净,秋风一过,便又带动枝头的几片垂死挣扎着的黄叶一阵颤动,看着颇为凄凉。
白念鸾似乎对这两棵树颇有留意。在经过它们时,李瑶兮注意到她短暂地伸手,怜惜地摸了摸那枯败的枝叶。真是稀奇,她从不知白念鸾也会喜欢花呢。
屋子分为前后相连的两间。前屋的装饰极为朴素。不过有一张够一人睡的小塌、一套桌椅,再加上两个柜子罢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家具都是偏现代风的,与屋子古色古香的外表极为不符。
白念鸾显然不是为了给李瑶兮展示这些。她挑开月门上垂下的帘子,将后屋的布置整个呈现在了李瑶兮眼前。
饶是李瑶兮想象力再丰富,且方才在心里猜了半天屋里会是什么,这一刻依然被惊诧到了。
白念鸾这家伙看来真的打算在京都安家落户了,这是把家底都运过来了啊!
屋子的四面墙都被绿幕遮住了。光是站在门口,李瑶兮就感觉自己要被这兜头兜脑的绿色给吞噬了。地板上堆着各种拍摄器材:摄影机、稳定器、监视器……在墙角还靠着一辆导演车。
李瑶兮突然觉得,白念鸾很有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有钱人。
这么一整套设备加起来,少说也得有几十万了。
白念鸾居然……直接囤了一套?
“以后我要是死了,这些都是你的。”白念鸾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再次给了李瑶兮一次惊吓。
“这是……你买的?”李瑶兮指着地上还没来得及整理完毕的设备,问道。
“我爸走得早,给我留下了不少家底。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到今天都没饿死。”白念鸾面无表情,道。
李瑶兮认可了这个道理。这年头学什么导演系的,要不家里非富即贵,要不脑子有问题。
追逐梦想是要有金钱作为支撑的,否则就是无脑热血,理想主义。
李瑶兮家里不算太有钱,可奈何她有一个极度偏执和浪漫主义的老妈,说什么也要支持她往娱乐圈里闯。
像是与她心有灵犀一般,白念鸾也提起了她的母亲:“朱教授还为我这套设备出了一部分钱,显然她是想做个人情,以后方便用我。”
李瑶兮无奈地笑了。她老娘确实很爱玩这一套,有时候甚至可以说世故。
“朱教授很会为人处世,这一点我会,但我不屑于用。当然,这就是她比我走得远的原因。”
李瑶兮无言以对。白念鸾看着就像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懂世故而不世故。
她现在最好奇的是,白念鸾明明是导演系的,如何会与教编导系的老妈认识?
于是她就问出口了。
白念鸾蹲下来整理着设备,说道:“朱教授在学校很出名。我没课的时候,经常会去旁听。那时候……你应该只有十岁。”
李瑶兮回忆了片刻,才恍然想起,十岁是自己第一次来到神庙的时候呢!
六年前的白念鸾会是什么样呢?她穿现代装好不好看?是不是也喜欢穿简约的白色衣服?
收拾好东西后,白念鸾顺便留了李瑶兮在院子里吃了早饭。
院内,就在海棠树下,有一张小桌。李瑶兮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一副客人的姿态。
结果还没等她舒服多长时间,就听见白念鸾在屋里喊道:“进来帮忙!”
在人家的地盘蹭饭,总要表现得乖巧一些。
所以李瑶兮只得伸个懒腰,随后赶着进屋去了。
白念鸾的住处虽小,可偏生还什么都不缺。不多时,李瑶兮就屁颠屁颠地跟着白念鸾后面,开始往小桌上端吃的。
……
李瑶兮端着小碗,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馄饨,含混不清地问道:“你自己包的?”
白念鸾点头。
李瑶兮又仔细品鉴了一下。
白念鸾其实算不上一个好厨子,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不难吃,可也绝对称不上美味。
不过白念鸾好像很了解李瑶兮的口味,知道她喜欢吃甜口的食物,还特意准备了一小碟糕点给她。
糕点是在京里有名的点心铺———千味斋里买的。李瑶兮素来有闻千味斋的名声,因为这家的点心乃是京都里一等一好的,当然也是一等一贵的。
李瑶兮再败家,也不敢天天这么把银子花在吃食上。因此来京都半年多,她也仅仅吃过一两回千味斋的糕点而已。
没想到,一向崇尚节俭风的白念鸾今天居然这么大方。
挑了一小块玫瑰甜糕尝了尝,李瑶兮享受地点点头,当即决定……再吃一块。
白念鸾冷眼盯着李瑶兮连续吃了两块糕点,忍不住开口道:“先吃馄饨,点心吃多了长胖。”
李瑶兮顿时把嘴一耷拉,不乐了。
她将剩余的半块玫瑰甜糕一口塞进嘴,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沫,闷闷地盯着白念鸾。
白念鸾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又产生了伸手捏一捏李瑶兮脸颊的冲动。她一心埋头吃着碗里的馄饨,强迫着自己打消了这个想法。
……
入冬以后,李瑶兮的日子明显清闲起来。
说来也是不巧,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皆要寒冷,弄得李瑶兮渐渐也没了外出的兴趣。
于是她便猫在落花别院里,和自己的下属打麻将。
自打李瑶兮识数起,她的母亲就一直试图将她培养为一名优秀的牌搭子。逢年过节,必定拉着她打上几轮。
久而久之,李瑶兮也练就了还算高超的麻将水平。当然,她依旧玩不过母亲。
不过赢她的四位下属嘛……还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她还找时间去了陈园,与影子、陈萍萍、白念鸾三人玩了整整半天。原本她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陈萍萍的短板,没想到几局下来,他居然是四个人里赢钱最多的。
当李瑶兮用敬佩的眼光看向陈萍萍时,他只是淡然笑了笑,道:“叶小姐从前也喜欢打麻将,我便是同她学的。”
李瑶兮哑然,随后一拍大腿,毅然冒着北风去了范府,势必要在牌桌上拿范闲出出气。
没想到刚进范府的大门,她就迎面撞见了范家二少爷范思辙。这小胖子一听李瑶兮的来意,顿时双眼放光,死活要跟着她玩。
结局可想而知。李瑶兮肉疼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碎银子一点一点都到了范思辙面前,心里发誓下次必须找机会讹他一笔。
而范思辙则是乐得连牙花子都露了出来。他眉开眼笑地往衣襟和袖子里塞着碎银,任由着李瑶兮和范若若对他怒目而视。
相比之下,范闲是表现得最淡定的一个。在李瑶兮临走之前,他拍了拍对方的左肩,低声劝了一句:“听我的,下次还是别来了。”
又在落花别院度过了几天无聊的时光,李瑶兮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好主意。
她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过她的父母了,说起来也对他们二位很是想念。不如趁着现在通过禁忌之门回家住两天,也好陪陪父母。
外面正好刮着大风,彻底让李瑶兮打消了和陈萍萍说一声自己的暂别的念头。
于是她直接嘱咐许寒归———现在应该称呼为无归了———等风停了再去陈园告知陈萍萍。
而她自己呢,则是不辞而别了。
先前说过,禁忌之门就是连接低高维度的通道。而它高维世界的出入口,就坐落在李瑶兮家的地下室里。
当然李瑶兮还不能直达,而是先要去往神庙这个大中转站,然后才能抵达她的世界。
途径神庙时,李瑶兮看都没看飘在半空中的老头———她还是对老者的欺骗怀有一点点愤怒。
又是熟悉的隧道和白光。睁眼时,李瑶兮满意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自家地下室里了。她不禁咧嘴傻笑起来。这就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推开门,便是熟悉而敞亮的客厅。淡雅的奶油色墙壁上挂着几幅被装裱在金色相框里的油画,其中有一幅画上是温柔的暮色原野。地平线尽头隐隐能看见一座农庄,还有农庄上方初初升起的星子。
画框下方是同色调的沙发,上面扔着三个不同形状的靠枕。沙发前面是一张圆形的茶几,上面摆放着一束还带着露水的玫瑰花以及一个笔筒。李瑶兮咋舌。玫瑰花一直是母亲喜爱的,只是眼下已是初冬,新鲜花卉想必并不便宜。
再看向旁边的笔筒时,李瑶兮特意找了找母亲常用的金色钢笔,却没有找到。想来一定是母亲又将其别在了领口处,随身携带着吧!
李瑶兮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在确定了这个家依然是自己离去时的样子之后,才小心地坐在了沙发上。
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李瑶兮激动地屏住呼吸,伸着头往门口望去。
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女人显然很注重打扮。外披一件卡其色风衣,烫着微卷的中短发,白皙的耳垂上还戴着金丝耳坠,饱满的唇上涂了亮色的口红,愈发显得她明艳张扬。她眉目流转间显出高贵与傲气来,一双与李瑶兮如出一辙的杏眼却在看见自己女儿的一刹那顿时柔和下来。
“老妈!”李瑶兮欢欣雀跃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几乎是蹦着来到了女人身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朱黎,也就是李瑶兮的母亲,唇角带笑地换下高跟鞋进了屋。李瑶兮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她领口上的金色钢笔,不由拿手指了指,问道:“还别着呐?”
朱黎将李瑶兮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终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红润的脸颊。
“回来了?”
这是她对李瑶兮说的第一句话。
李瑶兮不好意思地点头,小声道:“住……住几天。”
“切,是不是陈萍萍不要你了?”朱黎傲娇地扬起脸,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沙发旁坐下,问道。
“怎么可能嘛!”李瑶兮顺势挽住了母亲的手臂,开始像小时候一样撒娇。“我们都已经私定终身……啊不对,决定长相厮守了!”
李瑶兮纵然对低维度的人冷血,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也是打心眼里温柔和喜爱,恨不得捧在心尖上宠着护着。此时终于听她亲口承认陈萍萍对她的好,朱黎才彻底放了心。
毕竟以她的能力,若是陈萍萍亏待了李瑶兮,她只用钢笔就能轻轻松松杀死对方。
是的。朱黎其实有不止一重身份。她是编剧,是中央戏剧学院编导系的教授。但她还有一个身份,是鲜少有人知道的。
李瑶兮知道,她的丈夫李存晏知道,有位同她一样的老人也知道。
可是在她有意的隐瞒下,李瑶兮对她的真实面目还是不够了解。
朱黎是神。当然,这里的“神”是相对的。在这个世界她是普通人,可到了小说和电影的世界里,她即主宰。
正在思考间,只听李瑶兮问道:“诶,老妈,你应该认识……白念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