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捅得不留余地,灵越捂住伤口的手在颤抖。
华清沉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她,里面燃着炽热的火焰,“记得吗?这是我曾送你的匕首。”
“你到底想做什么?”
“让你用它保护自己呀,可讽刺的是,如今是我的所作所为让你受伤了。你记起怨,便用它划一刀,记起恨,就用它剐下我的肉,蕴儿恨我,就拿它惩罚我,永远不要不理我。”
华清沉说得太轻巧,一时间竟让她觉得,所说之事不过是喝口茶那么简单。
“你疯了,我绝不会这样做!”
闻言,他眼眸也染上灰败,“是啊,这怎么够,蕴儿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灵越心中蔓延起恐惧,总觉下刻他便会开启自我毁灭。
“够了,你看着我。”
荒诞至极,她搬过他脑袋面向自己,“既然觉得后悔,那天为什么要让我走?不让我靠近你?”
华清沉眼底澄澈得像个懵懂的孩童,“我是憎恨我自己啊,憎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会安排出这种蠢事?也怨骄傲如蕴儿,为何选择走上自我毁灭的路?”
“你是我的蕴儿啊,我恶心自己,亲自让你一步一步走进深渊,我更觉得自己肮脏污秽,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更不想让你碰触到我这种蠢物。”
华清沉说得真切,刺客仿佛是悬崖一线的赌徒,她轻易一句话就可彻底摧毁他。
灵越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心中震荡、哑口无言,许久未回答。
若事实如此,那她这些天的自我怀疑岂不可笑?
思忖片刻,她认真地和华清沉解释:“公子没有看错人,青氏夫妇是好人,当年就算邻舍们都不理解,他们也会尊重我的意愿让我识字读书。就算后来多年不孕的他们老树开花,生了个男孩,也依然对我很好,还说我是福星。“
“可乱世动荡,百越内斗,干爹得罪权贵被掳走后,我和干娘遍寻门路,最终也只接回他尸体。不过几月的时间,家里酒肆产业就被恶戚侵吞,外债也开始找上门,干爹死后干娘身体彻底垮了,那些催债的混蛋太毒,日夜上门骚扰,警告若不还钱就要将我和干娘抵押进最低贱的窑子里,襁褓中的弟弟也会不得善终,那时我忙着四处筹钱,甚至已打算将公子留下的血玉当掉,可干娘一直不许,让我独自逃命,她来承担一切罪孽。“
灵越拿出那枚血滴般的红玉,眼神决绝,“可当下定决心时,屋漏偏逢连夜雨,连日奔波,弟弟也生起重病花光全部银钱,这下,即使当掉所有东西也无济于事了。”
“后来呢。”华清沉声音沙哑。
他知她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艰辛必定万难。
她声音忽然紧起来,说得很慢,“穷途末路,那花舫的老板趁机找到我,他说愿意替青家还债,只要我能签下身契进入他的花舫,干娘和弟弟便能安稳度日。”
感受她指尖温度,华清沉听她讲述,暗中却攥紧手,眼神也逐渐瘆人起来。
“那时候的我太过年轻无知了,学了几日武功,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一切馈赠都要付出代价。我天真的安排干娘带着弟弟先逃,以为自己能逃离掌控,可现实狠狠打了我一记巴掌,船舫背后掌权的是显贵,他们甚至无数请了江湖高手坐镇,我那点拳脚根本不够看。”
她目光痛苦,“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花舫老板设的局,是他看上了青家酒肆,害死干爹,干娘和弟弟逃走了没有斩草除根,他更不可能放过我,发泄怒火加倍的折磨我。”
说及此处,华清沉反手将她拢入怀中,轻抚着她的额发,下巴置于她的颅顶上,死死盯着某一处,眼底浮出浓浓阴冷,声音却异常轻柔:“痛苦就不要再说了,都是我的错,让你忆起这些不堪。”
“不,公子,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选择这样做。”
他环抱她的手臂紧了紧,华清沉似恨、也心疼,听着旧事,更像在凌迟如今的他,灵越靠在他胸膛上,静静诉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杀了他,也烧掉了整个花舫,算是回报了青家的恩情,活到现在,我无愧于任何人。”
“我知道,蕴儿是世间最赤诚世人。”
“…却唯独愧对阙潮生,是他用散尽家财挽救我,我恨他,利用他,他也甘之如饴,可我没想过他会因我而死,说到底,我终究是对不起他的。”灵越静默流淌泪水。
听闻他的死讯,华清沉深渊般的眼眸波动了下。
“蕴儿也说,被你利用他甘之如饴,他不会怪你。”
感受身前衣衫的湿热,他低哑安慰:“不哭。”
华清沉思忖片刻,选择褪去衣衫,精壮胸膛、脊背上布满纵横交织的伤疤,新陈交错,与他那张清雅的脸实在不搭,这具原本应无暇的躯体,有了残缺感。
谁能想到,这样一张脸下,竟有这样恐怖的身躯体,华清沉看着灵越,问:“觉得我这副身体恶心吗?”
灵越曾在山洞为他疗伤,早已目睹过他身上惨绝人寰的伤,她默默摇头,不明白他的用意。
华清沉轻笑,“以前伺候我的婢女只要看见,脸色便会吓得惨白,更有甚者呕吐不止。”
灵越听了心疼,便抬手抚摸过腹肌上的伤疤,“华清沉就是华清沉,无论受了什么样的伤都是华清沉。公子,我说过的,世人砸烂神像,心中有神的人依然在,无论现在的华清沉是什么样,在我心中都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所以蕴儿怎么会觉得我嫌弃你呢?我们是天作之合啊,神灵造物时,我们是骨血相融。”
渐渐。
手指流连带起一阵涟漪,她莫名的,突然倾身吻上了那一道道可怖疤痕,就像膜拜的信徒般虔诚、专注,华清沉浑身一震,震惊于她的举动,脑中的神经轰然崩塌。
他倏然抬起她的后脑勺,倾身吻了上去,如荼蘼之火肆掠,带着疯狂的攻占,两人席地相拥,他抚着她的发丝,她安抚着他的伤痕,血液流淌之间,染红了两人的衣衫,手指也将血带上了彼此的脸庞。
感觉到下方异样,越来越明显,灵越不能再装看不见了,分开的间隙她蹭地站起,忙道:“我去为公子叫大夫,处理伤口。”
手却被华清沉牢牢拉住,他眼珠漆黑,攻略性极强,“我记得蕴儿就是大夫。”
灵越另一手捋捋碎发,不自在道:“那大夫也要去拿金疮药呀。”
他又道:“不用出去,暗匣里就有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灵越放弃了。
“好,我去拿。”
在她进城东后,华清沉安寝在她房中,不仅放满了他的起居用品,床侧暗匣中也放着各类药瓶绷带,她拿出药,让华清沉褪衣坐在床上她耐心地为他上药、包扎伤口。
血肉模糊的新痕,在触目惊心的对比下,竟觉得很微小。
灵越心里难过:“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蕴儿说。”
“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伤害自己。”
“比你伤自己,我更怕伤害你。”他背对着她,如是说。
“公子怎么会伤害我?我很清楚,世人任何一人都可能会害我,唯独华清沉不会。”
处理完毕,将华清沉扶了躺下,看他眼下青紫,便道:“公子休息会儿吧。”
灵越心里清楚,公子从方才起一直在犯病,不过是与之前症状不同罢了。
闻言,华清沉牵住的手紧了紧,灵越忙哄道:“我不走,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他躺着一直看她,温声道:“血染朱唇,蕴儿真美。”
灵越笑得虚弱,抬手擦擦脸上血迹,结果越擦越狼狈,遂放弃。
“反正最狼狈的样子公子见过,我也不在乎美丑了。”
“骗人,连十年前扎的发髻都记在今日,哪里是不在乎。”
灵越笑了,“那公子还叫我罚跪、装作不认识我,这该怎么算?”话一出口,她当即后悔了,果然见他眉眼黯淡下去,忙道:“那就算我们扯平了吧。”
接着,他俯身轻吻他的脸颊,“安息吧,我会一直陪着公子。”
沉香袅袅,被褥轻拍。
许是解了心结,也有她作陪,心神俱疲的华清沉睡意来得很快。
睡梦中,他眉头紧锁、不得安宁,手依旧紧紧抓着她,力气不曾减弱半分。
确定他睡着,灵越才淡淡道:“不用藏了,下来吧。”
梁上骤然跃下一人,衣袂翻飞,原地站定后,正是裴淮延,他挑挑眉:“耳力有进步。”
“是你特地弄出声响提醒我,装模作样。”
“你以为你们弄出的动静很小吗?”裴淮延冷眼旁观着,这凌乱如凶杀现场的闺房,“上次吵架就弄得鸡犬不宁,这次回来不过才半日,又闹成这样,我是心有余悸。”
“你不用担心,他没事,皮肉伤而已。”灵越甚至没有回头。
“哼,你倒是说得轻而易举。”裴淮延看不过眼她身上的污糟,“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坐在床边,不去整理一下么?”
“不了,我一离开他定然会醒。”看着床上熟睡之人,她柔声道:“我答应他的,会一直陪着他。”
裴淮延叹口气,“ 你在,殿下竟会毫无提防,不过你能让他多休息一刻也是好的,这些天为了稳住局面,组织大夫研究药方,更是为了早接你出来,夙兴夜寐、劳心伤神。”说着他摇摇头,斜睨他们,“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明明在为彼此着想,相逢又总是弄得两败俱伤。”
“行了,滚出去,我不想听了。”她说。
裴淮延举手投降,准备退出房门。
“等等。”她又唤住他,“我不能动,你把妆台上的函盒给我。”
“我发现你现在使唤我,使唤得越来越利索,态度也越来越恶劣。”虽然满嘴碎碎念,但裴淮延还是照做了。
屋内回归安静。
将函盒摆在地上,灵越拿出帛书,这次不做犹豫,解开了系带。
她从首封看起,一封封、一件件……不知不觉中,她泪水滴落如珠串,洇染了帛中笔墨,又不想惊扰华清沉,于是埋头在被褥上哭得悄无声息,鼻尖萦绕的全是他的气息。
她喃喃低语,“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归海城大雪初霁、云开如初。
同样也是这样满城银装素裹的漫天大雪,阴阳割晓间,梦境竟将青灵越的回忆带向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