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众人口中的绝色美人,他一开口,连声音都清清冷冷的。
时虞皱了下眉,回身去看那人,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喊他“时哥哥”的了,莫非又是哪个闻家姑娘的房里人?他绷着一张脸,静静等待面前的人开口。
“是因为闻三姑娘,”那人微微侧了下头,“吾名清鸳,能否借一步说话?”
“闻三姑娘”四个字一出,时虞的脸色瞬间变了,瞳孔有一瞬收缩,他拦住想要说话的不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说罢,时虞率先往不远处的酒楼走过去。
清鸳被他这干脆的举动弄得一怔,在后面“诶”了一声,却没能喊住前方的人,只得也咬牙跟了上去。
清鸳迈进酒楼的时候,发现时虞已经在一个偏僻角落坐下了,他斟酌再三,还是问道:“时哥哥,能否去雅阁详谈?”
“不用,我没钱,”时虞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起来,全然不顾清鸳的尴尬,“你要是有话,可以压低声音。”一个正值青春的男子专门来找他说闻铃,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尽管清鸳还没说明来意,时虞心中却已生出醋意。
清鸳没想到他这般抠门,又是一阵沉默,才再次提议:“既如此,清鸳愿付这笔钱。”
时虞还是一副不愿配合的模样,斜了旁边的人一眼:“不用,我懒得动。”
清鸳无奈,只得让随行小厮拉开时虞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因为清鸳的模样打扮实在引人注意,他只得微微低着头,刻意回避往这边看过来的视线:“实不相瞒,在时哥哥没进府前,闻三姑娘常去我那里。”
时虞极刺耳地笑了一声,拿杯盏的那只手下意识用力一捏,以至于关节处都有些泛白:“好不要脸!你说她曾去你那里,贵府上是为官的,还是经商的,她是如何进到贵府后宅的?”
“不……”清鸳脸色一白,“我是做什么的,时哥哥难道不清楚吗?”
时虞就是清楚才故意说话刺人的,官宦女子能常去见男子的,除了花街柳巷还有何处?说实话,时虞抄家被卖,离那种地方也不过是运气的事儿,而运数全掌在别人手里。但清楚这个,不意味着对面人明晃晃露出想和闻铃“重归旧好”的样子,他还要忍性吞声。
好一桩风流债!
时虞目光阴沉,咬牙切齿:“她可从没说过会去那种地方。”
“天底下,哪有女子会免俗?”清鸳说着,眼圈一红,“我同时哥哥,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奴籍,非要说,清鸳还有可能被赎身做小侍,时虞却是连这条路都被律例给堵死了。
这句话,可谓是明晃晃的挑衅。
时虞转了下杯盏,难得没有说话。面前人不像是来找他说情的,到像是在故意激怒他,到底凭仗什么?还是说,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闻姑娘还见过这个人?
不秋却没想这么多,只听出挑衅,当即回嘴道:“现在陪在闻姑娘面前的是我家公子。”
清鸳继续说道:“时哥哥不必针对我,我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何况将来如何,还要看闻三姑娘的正夫安排。我不过,是没守住自己的心,动了真情,想再见她一见。”
“不巧,我争强好胜。”时虞把杯盏重重地砸到桌案上。
他不管了,无论清鸳所图为何,他都无法忍受凭空冒出来一个可能比他离闻铃更近的人,即便只是在别人口中。
清鸳躲闪不及,被溅出的茶水泼了一脸。
时虞面色铁青:“别说是你,就是将来有人要闻姑娘说正夫,我也敢吃这个醋。何况,你真情想见她,却要来问我,可知她对你没什么情。”
他这话说得重,清鸳的眼圈一红,微微抬起头,看向时虞身后:“闻三姑娘,清鸳真不是这个意思。”
时虞一怔,连忙回头去看,这才意识到他被愤怒冲昏头脑,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到了自己身后。
电光火石之间,时虞立刻反应过来,清鸳确实不是想找他说情见闻铃一面,但激怒他只是料定了闻铃会出现在这场争执之中,于是故意引闻铃看到清鸳被他欺负的一幕。清鸳想靠的,不是闻铃的情,而是闻铃的愧。
清鸳身边的小厮和不秋两个人,立刻都在自家主子的身边来开一个椅子,等着闻铃选择在那边入座。
时虞对着闻铃假笑了下,随即冷嘲热讽起来:“你不会真认得这个叫清鸳的吧。”
清鸳眼波流转,慢慢地落在闻铃脸上,却又一触即分。溅在面上的茶水,反而让他蒙面的纱巾贴在面上,透出里面的姿色来,虽然一言未出,却好似又有千句万句,欲语还羞。
可惜,闻铃却还是坐到了不秋拉开的椅子上。
清鸳嘴角微微下垂,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
“不算认得,”闻铃开口,却是回应了时虞刚才的话,“但见过他的长相。”确切来说,是画像。
闻铃曾担心这个身边人都知道的小倌招出麻烦,所以特意调查了此人一副。清鸳的眼睛更接近四皇卿,但眉毛却和时虞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不过,在闻铃看来,四皇卿和时虞都称不上相似,更别说是清鸳了。
但清鸳的背景,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仅是因为家贫被卖进倌院,靠着出色的容貌很快得到鸨公的青眼,随即在倌院学了不少琴棋书画上的东西,借此来笼络客人。清鸳身上的离尘感,有些人唾弃,有人捧场,有人专好这种口味,也有人作诗叹息。但说到底,不过都是在赏玩。
闻铃无意在这种男子身上添一层霜,说到底,但凡有得选,没人愿意选择以此为生。
可是,闻铃更清楚,按清鸳的经历,他更可能在一个客人离开后,迅速去找下一个目标,甚至可能在下一个客人面前表演“痴情错付”,而不是出现在闻铃的“枕边人”面前。除非,他像前几日那些面貌相似的男子一样,背后有另一个人。
短短一息之间,闻铃闪过数个念头,却还是第一时间看向了时虞。
时虞虽还是没有好脸色,眉头却拧得不是那么紧了,只是语气里带着不满与失落:“原来还是见过的。”
清鸳面对闻铃,显然拿不出方才和时虞叫板的气势,极勉强地符合了一句“是见过几次,只是好久未见,我才想找时哥哥问问,看闻三姑娘何时能有空见我。”
他的目光一挪到闻铃身上,时虞就狠狠用眼剜了过去。
闻铃轻笑了下,去掰时虞紧握的拳头,可她扑了个空儿。她手一伸,时虞就“嗖”得一下缩回了手。
闻铃无奈,只得先开口说话:“想见清鸳公子的人很多,只是,其中没有我。清鸳公子既这样问,就应该知道,我是没空的。”不算厉声,却拒绝得没有留任何余地。
就在此刻,时虞的手又伸了回来,覆盖在闻铃的手上,故意交叠在一起,身体还特意往闻铃的方向倾了倾。
时虞昂着头,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摆了出来:“听清楚了,她说她没空。”
清鸳没被他挑衅得乱了方寸,而是对着时虞露出了一丝同情的神态,随即就另一种痛苦的表情给掩盖了去:“是清鸳唐突了。”他说着,真的滴下泪来,缓缓站起来,俯了俯身,冲着闻铃行了一个礼,带着小厮往酒楼外面走去。
他那一瞬间的同情没有被闻铃错过。
很显然,在清鸳看来,时虞是一个和他一样被随手可以丢弃的存在。就是不清楚,这种想法到底是他本身想的,还是幕后之人给他灌输的。
但现在,闻铃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好风流啊!闻铃手上的温度一空,时虞已经撤了回去,双手抱在胸前,往椅子背上一靠,连看也不看闻铃一眼,却抢在闻铃之前开了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把我丢开手?”
不秋一下子急了,赶忙要开口打圆场:“闻姑娘,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时虞不等不秋说完,就咬牙切齿地继续把矛头指向闻铃,“你过去的风流看上去不少,我肚量大,认了,谁让我那会儿没碰见你呢。”
他说着猛地站起来:“可我这人就是不讲道理,在别人那行得通的,在我这行不通。你要么现在就把我丢开,要么,就一辈子别想着丢开我。”
时虞的情绪过于激动,一句话刚说完,竟是气得浑身颤抖,咳嗽起来。
闻铃赶忙也站起来,抚上他的背部,给他顺着气,总算寻到机会开口把已经到嘴边的话说出来:“我不会把你丢开的。”
“我可不会像刚才那人一眼,看着你和别人双宿双飞。”时虞才顺过气,就抬眸往闻铃那边斜上一眼,眼尾通红。
闻铃想,她大抵真是栽了。
或许早在时虞入她梦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只是她那时仍以为自己是见色起意。直到四皇卿出现,她才绝了这个错误的意识,但她仍以为里面更多有时虞处境艰难的怜惜。然而,在她看来,现在放着狠话的时虞,竟比方才那个被人泼了水的清鸳公子更让人怜惜。
闻铃轻叹口气,扶着时虞坐下,抚摸着时虞没有完全束起的头发,慢慢顺了下来:“你性子怎么这般软啊!”
闻铃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轻柔。中间,她碰到一个小结,慢慢地拨开。
三叩己心,闻铃早该明白,就算她真怜,也早与爱分不开。何况,她手里沾过人命,又是什么容易心软的人吗?只是她习惯了凡事要多次确认,才蒙蔽自己这般久。
这段感情,不是她要面对,而是本身就存于她的心中。
她叹息的一句话,落在时虞的耳朵里犹如擂鼓一般。时虞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触到一阵湿润,他这才后知后觉,虽然没滴下来,但方才他已经气到想哭了。
而一直盯着他的闻铃,一定看得一清二楚。
时虞急忙别过头,又用袖子抹了一把,怎么都不肯再对着闻铃。
随即,他听到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闻铃贴着他坐下了。他没能完全藏住的,紧按着闻铃方向的耳朵烫得像火烧一样。
时虞难得把头低下来,用手臂一埋,整个人趴在桌案上,头发也顺势垂在两边,盖得一张脸分毫不肯露出。
“只要你不离开,我不会让你害怕的事情发生。”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说得真好听,时虞的心口处又酸又痛,就是以前不知道在干什么,宁肯跟别人纠缠,也不愿去国姑府提亲。虽说他把所有上门提亲的人都拒了,但也该试一试吧,说不定他当时就应了呢。
不过,还是说得好听。
时虞的耳朵努力往头发外面拱了拱,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然而,闻铃下一句话却不是给他说的:“不秋,我去要点吃食,你守着你家公子。”
时虞“腾”地一下直起身子,也不藏脸了,往声音处一望,果见闻铃已经动身,赶忙嚷道:“我不想在这里吃。”
“好。”闻铃的脚步立刻就听了,回头给了他一个笑容,却依旧在酒楼的伙计处停下来。
旁边的不秋急忙让伙计把他寄存的药材拿过来,他怕公子动手打人祸及药材,到时又要回头多花一份冤枉钱,所以寄存在这里。
时虞纳闷地瞅了闻铃一眼,真要问询她如何知道存药的事,却听到闻铃问道:“伙计,闻尚书府里的人,在哪间雅阁?我和人约好了。”
“这……”伙计狐疑地看了闻铃一眼。
闻铃一点儿也不心虚,镇定自若,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叽叽歪歪什么?难道还要我拿腰牌不成?”她说着,就把闻家的令牌往桌案上随手一丢。
“闻尚书已经带着府里夫侍,在楼上左拐第二间等着姑娘了。”
闻铃抬头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又收回视线,脸上也挂上了常见的笑:“不秋,把令牌收起来。伙计,麻烦你告诉闻尚书一句,就说我脸色不好,先走一步。名姓就不留了,她知道我是谁。”赵正夫不会随意离府,带来的应该是宋氏。
随着她的离开,那间房打开的房门关上了。
与此同时,关上的还有另外一间。四皇卿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口,依旧瞧着闻铃离开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自己身边的内侍道:“果是五皇妹说得那样,她很聪明。只不过,对于男子来说,她的这份温柔却更难得。”
闻铃没有回府。
她脚下一转,就往之前请过的那个大夫家走去:“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刚才便有动了气?”
提到动气,时虞又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谁的风流债害的。”不过,他到底还记得将药的事解释清楚,“所以,我没事,你不用着急。”
他说着说着,气倒是还真消退几分:“你担心我啊?”
闻铃微微低下头,握成拳抵在自己嘴边,轻咳了一下:“嗯。”她又停顿一会儿,又添上两个字,“幸好。”
时虞这才满意,又对不秋炫耀:“我就说,我在酒楼,应该在嚣张些。不过……”
“酒楼是我随便选的,他就算有打算,又怎么笃定闻姑娘会进去呢?”时虞犹豫地瞅了眼闻铃,继续说道,“即便是闻尚书,也不该知道才对。”
这个答案,闻铃却早就有了:“自然是有人引我进去的,无论你们去什么地方说话,我总会到的。”
闻尚书看不上时虞,自然也不会瞧得起清鸳。她这次举动,就和安排中门撞到闻铃的那个“小厮”一样,试探闻铃会不会因为某处相似的容貌而移情。尚书府内,没人会担心闻铃多几个夫侍,事实上,若是闻铃愿意,尚书都能让赵正夫给她安排两个屋里人。无论是闻尚书,还是宋氏,最担心的都是闻铃因色生情。
闻铃让酒楼伙计带给闻尚书的那句话,固然会让闻尚书对时虞更不满,但她如果不表露自己的重视,就一定会有人抓住这个机会收拾时虞。毕竟,时虞就没让那些人满意过。
果然,自那天之后,闻铃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除了练武的时候。
时虞的醋劲儿许久没消,陪闻铃练习兵器时,也带上了撩拨:“又错了,重来!”
他的手盖在闻铃的手上,放到木剑上正确的位置,好似随意地说道:“我的手暖不暖?”然而,在闻铃开口之前,他就又收回去,“可惜了,你现在只能拿剑,没练好不许想好事。”
“姑娘,时公子,”送巾帕的小丫鬟行了个礼,“明天就是大姑娘长女抓周的日子,赵正夫说让大伙儿都过去热闹热闹,不用让小厨房准备饭菜了。”
时虞把玩剑疆的手一顿:“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