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托的物理治疗师，马里奥·埃尔莫索，是西班牙运动康复界的权威人物。
他毕业于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动医学专业，后在瓦尔德贝布大学医院深造并长期供职，曾参与西班牙国家队医疗组，负责过多名西甲和国家队球员的术后康复，包括知名中场阿尔瓦罗·埃斯特班的膝伤复建。
凯尔一路上都在向艾托介绍马里奥的履历，而目的无非是想让他放轻松些。
抵达康复中心的时候，马里奥已经在理疗室等候。
他大约四十岁，穿着干净合体的白大褂，身材高挑结实，一头短发干净利落，胡须线条柔和整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格外优雅，很难不令人侧目。
“你好，艾托，很高兴认识你。” 他率先伸出手，语气亲切，姿态平和。
艾托微微调整重心，将身体重量压在左侧，空出右手回握。
“你好，埃尔莫索博士。”
“叫我马里奥就好。”他笑着纠正。
“好的，马里奥。”艾托也勉强笑了一下，礼貌回应。
他身旁站着一位年轻护士，二十出头的模样，金棕色长发高高盘起，水绿色的眼睛衬得五官更加精致，像是刚从剧组走出来。
“你好，我是马里奥的助手，苏珊娜。”她的西班牙语带着淡淡的意大利口音。
艾托轻握她的手，点头致意，“你好，苏珊娜。”
“先躺在那边吧。”马里奥指了指一旁的理疗床，转身戴手套。
苏珊娜走上前，小心搀扶着艾托，帮他慢慢平躺。
他的右腿僵硬地半抬在空中，难以自然放平，小小的牵拉如同针刺，令他忍不住一个激灵。
苏珊娜微微皱眉，动作更加谨慎。
她把他的短裤向上卷了卷，熟练地解开支具搭扣，缓缓取下制动器，露出下方敷料覆盖的术后伤口区域。
他用的是带负压装置的敷料，边缘的透明膜紧贴皮肤，中间凸起处微微泛红。
苏珊娜凝神观察了一下，对马里奥说了一句：“血肿有点严重。”
马里奥戴上口罩，走近理疗床边，轻轻揭开敷料边缘，仔细观察着几处创口。
“没有什么渗液，创口愈合的还不错。”马里奥语调平稳，像是在复盘病例报告，“不过，这边的血肿积液确实比预期多。”
艾托苦笑，“昨天刚抽了一次，大概八十毫升。”
马里奥轻轻点头，指腹在髌骨下方按压几下。
“这样也疼吗？”
艾托屏住呼吸，强作镇定，“还能忍……但确实有明显痛感。”
“这不是一个好指标。”马里奥抬起头，眼神锐利起来，“我们得抓紧恢复活动角度，否则长期粘连会影响预后关节功能。”
“明白。”艾托声音低哑。
“我们先从CPM被动屈曲六十度开始，如果不适感过于强烈，及时叫停。”马里奥叮嘱。
苏珊娜帮艾托将右腿放在CPM机的托架上，调好固定位置和初始角度，按下启动。
仪器发出低鸣，机械臂缓慢启动，艾托的膝盖被动开始屈曲。
角度一点点攀升，每升一度，仿佛都有一根绷紧的细线在膝盖内部抽扯。
他咬紧牙关，冷汗渗出额角，额头青筋微跳。
短短十分钟，他却仿佛承受数小时的痛苦折磨。
屈曲、伸直、再屈曲——如此简单的动作，在他身体里却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终于，第一组训练结束。
疼痛渐渐褪去，艾托茫然地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腿，青紫色的瘀伤、敷料边缘红肿的皮肤、大大小小的疤痕……
他知道不应该，但依旧忍不住去想，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有重新回到赛场的那一天吗？
是不是其实……他的职业生涯已经到此为止了？
“很疼吗？”苏珊娜递来一张纸巾。
艾托没接，只是低声说：“可以把我的手机递过来吗？谢谢。”
他的声音嘶哑得好像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粗粝、干涸。
“要不要先喝点水吗？”苏珊娜反问。
他摇头，目光落在那台不断震动的手机上。
苏珊娜叹气，替他拿来手机。
通知栏密密麻麻堆积着无数消息，媒体、朋友、队友……而内容无非是问他的伤情，或是恋情。
但这其中，并没有她的消息。
他想给她打个电话，犹豫再三，却只是发了一条消息：
我在做被动屈曲练习了，效果不错！
然后又拍了一张伤腿的照片，想发给她看。
可画面上青紫瘀斑密布，创口边缘泛红肿胀，还有隐约可见的缝合线头——实在太过狰狞。
他想了想，还是删了。
下一组训练开始，新一轮的疼痛卷土重来，反复拉扯着他的意志。
他忍不住想，如果此刻她在身边会不会好一点，或者情况会更糟？
兴许她会被他的模样吓到，兴许会觉得他懦弱无能，觉得他麻烦……
而且，他好像已经给她惹出很多麻烦事了。
*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
齐清佳刚收到安东尼奥转发的邮件，是来自Laliga财政监管部门的通知：要求在五个工作日内提交过去六个月所有新签及续约合同的完整资料，以配合工资合规专项审查。
刚看完邮件，Teams界面又弹出一个会议邀请，发起人同样是安东尼奥。
参会人除了她，还有财务主管克劳迪娅和法务主管西蒙尼。
齐清佳快速勾选了三个可能的会议时间，随即给克劳迪娅发去消息：
克劳迪娅，麻烦你把过去六个月一线队的工资支付明细发给我一份，我来核查合同金额和支付时间，谢谢。
几乎是消息发出的同时，克劳迪娅就回复了：“好的，请稍等。”
等待期间，齐清佳调出了一线队所有注册球员的电子合同副本，开始逐份核对签约金额、合同期限、浮动条款，又找出西甲官方的球员数据，仔细比对每一项涉及出场率、上场时间、进球数等内容的激励条款。
果不其然，她在卢卡的合同中发现了一处明显错误——激励奖金的分期支付竟然写成了“每月十万欧元”。
这显然不合理，齐清佳记得清清楚楚，当初谈的是“每季度支付”。
她一边翻看着几个月前她和卢卡经纪人诺曼的邮件往来，一边拨通卢卡的电话。
“佳？”卢卡接起电话，语气中带着点疑惑，“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齐清佳按下录音键，“嗨，卢卡，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和你确认一下你激励奖金的事情。”
“你说。”卢卡声音轻快。
“十万欧元的分期支付是‘每月’还是‘每季度’呢？”
“当然是每季度啊。”卢卡轻笑一声，打趣说：“我倒希望是每月。”
齐清佳也笑了笑，随即追问：“确定吗？”
“确定啊，之前都是这么付的。”卢卡顿了顿，“有什么问题吗？”
“合同上可能写错了。”齐清佳解释，“联盟要查账，得补一份情况说明。”
“明白。”卢卡爽快答应，“那你发一份情况说明的模板给我，抄送给诺曼就行。”
“好，尽量明天之内发给我，可以吗？”
“没问题。”
通话结束后，齐清佳将录音保存，长舒一口气。
刚处理完这桩插曲，克劳迪娅的邮件也跟着到了。
附件里是从去年九月至今，所有一线队球员的工资支付明细。
她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毫不犹豫拨通了克劳迪娅的电话。
“嗨，胡利安的签字费没算进十二月的奖金里吗？”
克劳迪娅迟疑了一下，“我记得算在‘一次性补贴’里了，不算工资，应该影响不到工资帽吧？”
“不行的，克劳迪娅。”齐清佳皱眉，语气却依旧温和，“签字费需要按年限均摊计入工资帽，这笔申报必须补上。”
“好吧。” 克劳迪娅叹了口气，“我今天就处理。”
挂断电话，齐清佳继续审合同，接连发现几处争议条款。
她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终于赶在会议开始前完成了初步审查。
小会议室里，西蒙尼提前到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
“下午好。”齐清佳简短地打了声招呼。
西蒙尼没抬头，只回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齐清佳坐在他对角的位置，拿出手机看时间。
这才发现，三个小时前艾托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她点开正要看，安东尼奥和克劳迪娅先后走进会议室，有说有笑。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工资审查。” 安东尼奥一边拉开椅子，一边语气松散地说。
齐清佳微微蹙眉，直接切入正题：“球员合同我已经核对过一轮，问题并不少。”
“哪方面的问题？”安东尼奥问。
“都有，”齐清佳回答，“财务、法律、合同本身，都有。”
“比如？”
“胡利安的签字费我已经补上申报了哦。”克劳迪娅抢先说。
“卢卡上季度的激励奖金，在工资明细中也没体现。”齐清佳眉头紧锁，“这种漏洞联盟一眼就能看出来。”
克劳迪娅的表情顿时僵住，正要开口辩解，却被安东尼奥打断。
“所以我们今天就是来解决这些问题的。”
——又是一句正确而毫无营养的废话。
齐清佳几乎忍不住笑，摊了摊手，“很好，那就解决。”
“你来负责处理。”安东尼奥轻描淡写地安排，“明天之前把所有问题列出风险等级，再对一线队的激励条款做个合理性评估，后续我们一项项处理。”
“抱歉，这个工作量我一个人很难完成。”齐清佳毫不犹豫地回绝。
“谁说你一个人做？”安东尼奥笑得一脸轻松，“我会让托比亚斯协助你。”
齐清佳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
球员联络官的日常是什么样的，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托比亚斯哪里来的时间帮她审合同……
“我来帮你。”西蒙尼突然开口。
齐清佳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连安东尼奥也略显意外，却也没说什么。
会议结束时，西蒙尼起身离开，刚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些未经你同意传播你肖像的媒体，是可以起诉的。艾托是公众人物，你不是。”
齐清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她之前发邮件求证的事情。
“谢谢。”她低声说。
“需要我出面，随时告诉我。”西蒙尼仍旧语气冷淡，但字句间的分量却很实在。
*
从康复中心回到家，艾托几乎像被人拆了骨架，浑身酸痛得连呼吸都费劲。
他一头倒在床上，连换衣服的力气也没有。
勉强拿起手机，看到他先前发给齐清佳的消息变成了已读状态。
但她没有回复，只言片语也没有，连一个“好”也没有。
艾托觉得胸口闷痛，但这和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相比，又实在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