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青昙没有注意到他们。她在人群中静待,流风中,沉香色的交领衫襦勾勒出她不胜其衣的轮廓,像一只误闯进人类法事之中的山鹤。
谢辛辛下意识觉得不妙,朝她迈步过去:“我去问问她要做什么……”
阿凤一伸手没能抓住她的袖角,但郭府的下人此刻都挤在醮坛周边,严严实实地挡了她去找边青昙的路。
忙乱中,忽然有人牵住她:
“这边。”
陆清和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领着她在人群中穿行。他们一前一后,马上将要走至边青昙面前时,近处那道士却一个高声:
“奉神药——”
边青昙眼睛一弯,即刻从袖中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子,款步走了出去。
几人擦肩而过,谢辛辛恍惚看见边青昙经过她的时候,眼角一闪而过的促狭。
郭府下人议论纷纷:
“这就是宣王府上赐下的神药?”
“是呢,听说是郭知州特意为夫人求的,凡女子服用,可舒络精血,更易得孕。”
“有这么神?”
“你不知道?最近有传言说,摸了仙云观道士的脑袋,一年之内是必定有喜的。这仙云观必定是有送子大仙保佑!神药一经仙云观的道士开过光,想必更灵验了!”
“老爷到底还是记挂着夫人的,知道夫人心心念念地就想要个孩子……”
醮坛之下,神明在上,这些议论堂而皇之地将老爷夫人之间的子嗣房事端上了台面,多少令谢辛辛觉得不堪入耳。
她又想起王府那几门子事,愈发觉得,这越是讲礼教的官门大户里,可供人碎嘴的腌臜事情越多。
只是她撇开头,没想到奉上神药之人,竟然会是边青昙。据说这神药是宣王府赐下的,难不成边青昙嫁给范医师之后,仍与赵都云保持联系?
不对,她若是还听命于赵都云,何故要帮茗琅的忙、帮自己的忙收留刘宛,甚至收留了几日陆清和?
老道对着盛药的小盒,郑重其事地踏罡步斗,念咒焚表,诵念圣诰。边青昙则安安静静地将药盒端在道士面前,火光潋滟在她的脸上,愈发让谢辛辛看不透她的眸色。
几番叽里咕噜地念完经,道士取出一块红布沾上水,覆盖在药盒表面,称:“道由心学,心假香传。此药需供奉与祖师爷牌下的玉炉前,受香火三日,即开光讫。”
“我怎么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呢?”谢辛辛嘀咕着,“从没见过这样开光的。”
陆清和附议,“正统的开光仪式,一般于辰时前,此道士却在半夜举行此事,不像是师承仙云观的正统道长,像是个江湖骗子。先前,就是他骗你来接近我?”
谢辛辛不愿承认自己受了个江湖骗子的蒙,硬着头皮道:“是他先取信了郭知州,郭知州找上的我,怎能说是我被骗?”
陆清和无奈一笑。
也不知她一颗心有多大,装着这么多事,还有一天天说不完的道理。
宋嬷嬷也跟了上来,问她:“小小姐,这道士离得太远,我辨不清他样貌,怎么办?”
谢辛辛咬唇想了片刻:“府里有来往的道士你都见过么?”
宋嬷嬷称是:“供奉神坛相关的物什,都需经我手。我不仅我见过道长们,道长应与我也相熟。”
谢辛辛闻言展眉道:“如此甚好。这般,你随我来。”
于是领着宋嬷嬷来到坛前正对面一显眼处。
“他在坛上,视野开阔,不需要你看得清他,他但凡能看见你,便成了。只是要麻烦阿凤善后。”
宋嬷嬷不解:“小小姐这是何意?”
陆清和替她解释道:“他若是寻常清白道士,见到你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许还会念着是熟人过来打声招呼。”
“而若是赵都云门下之人,见到宣王爷的贴身女侍,必会心生惊疑,有所动作。因而我们只消盯着此道,他若想方设法回府报信,便让阿凤拦下封口。”
“原来如此。”宋嬷嬷听明白了,看了他一眼,却忍不住打趣道,“不愧是谢小小姐的表兄。”
陆清和的实际身份,他与宋嬷嬷心照不宣,因而他听得此话微微红了耳朵。而谢辛辛蒙在鼓里,自然不觉有什么,只是紧紧注意着那道士的面色。
道士似乎打算收工,扬了扬袖就说,牌位落定,等明天一早向祖师爷参拜贡宝,祈福消灾,便算仪式完成了。说着他就着郭大人的手饮了一口清酒,“噗”一声随口喷洒在空中。
“江湖把戏。”陆清和道。
本是道门中人将酒喷洒在桃木剑上斩鬼的招数,无端被用来耍宝。
道士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利落的收尾,很是得意,眼光像脚步虚浮,摇摇摆摆地晃过人群,果然,落在了宋嬷嬷身上。
他一激灵,又揉揉眼睛,仔细去看——
真是宋嬷嬷!
那不是老王爷身边的人吗?
道士心里打起鼓点:宋嬷嬷这时候在知州府上做什么?莫不是王爷那边发现了什么玄机?不好,若世子知道我暴露……
想到这里,他一个撤步,回身就跑!
“站住!”阿凤大喊一声,直追上前。
“果然有问题!”谢辛辛一把抓过陆清和,非拽着他跟随其后紧追不舍,“别跑!”
忽地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将谢辛辛撞了一个踉跄。陆清和扶起她,微皱着眉头看着边青昙。
边青昙笑着说:“怎么了,这样看我?眼睛不长在你那小掌柜身上了?”
谢辛辛揉了揉撞疼的肩角,看她:
“你又是怎么回事?”
边青昙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好凶噢,哪有姐妹之间这样说话的。”
谢辛辛:……什么时候和她成的姐妹?
她从腰带里面拿出一个和药盒子一模一样的檀木小盒,往谢辛辛手里一塞:“不就是对这个感兴趣么,给你。”
谢辛辛冷不防手上多了个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边青昙道:“虽说我正好身上有多带的,但万万记住,就算你俩有情谊,药可别乱吃,一颗药丸就能助孕是假的。是药三分毒……”
边青昙认真道:“若要想有孕,调养男方的身子才是正经。如果陆公子他需要……哎,怎么走了!”
“谁跟他有情谊……”
谢辛辛面上早已飞红一片,哪顾得上边青昙还要说什么,只想趁她说出更多虎狼之词之前拉着两人逃离此地。
等她奔逃出去好些丈数,再看自己手中二人。左手拉着的陆清和清清嗓子,一派假正经模样;右手牵着的宋嬷嬷倒是怔然了,目定口呆的,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嬷嬷……”她到底是黄花大闺女,摇着宋嬷嬷的手,开慰起这类话题仍有些赧然,“你别听她的,我和表兄没有那个意思……”
宋嬷嬷被她摇得回了三分神:“什么?”
谢辛辛急着说:“嬷嬷,你想什么呢?”
宋嬷嬷蹙着眉,许久才说:“那个药盒子,可否交由奴婢一看?”
这回换谢辛辛发愣了,心头一时茫然。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宋嬷嬷这个身份还对这种功用的药丸有兴趣么?莫非是为王爷王妃求的?王爷想必也觉得只有赵都云一个独子,算是家门不幸了吧……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莫要飞到太远,将刚从边青昙手上拿过的木盒子递过去。
宋嬷嬷一接,用手指翻来覆去地摩挲,竟是轻车熟路一般,摸到一个小关窍轻轻一摁,盒盖便弹起一寸,露出内中一颗紫黑油亮的药丸,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
谢辛辛左看右看:“宋嬷嬷,怎么了?”
宋嬷嬷面色凝重:“此药……”
“和世子殿下劝诱王爷服用的极像。就连盛放药丸的盒子,这形状、材质、香气,都一模一样。”
众人心中皆惑,只不过困惑的问题有些令人羞于启齿。还是阿凤挠头问道:
“什么意思?赵世子劝宣王爷服用易生产的药物?”
谢辛辛当即拍上了他的脑瓜:“说什么呢!”
……
那道士一边逃窜一边撕了半个袖子,将袖子当成蒙面的布挂在脸上,就往郭家的祠堂去了。
阿凤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跑太远,回头去找自家公子:
“公子,他往那里去了!”
几人忙将手上东西一收,也趁着夜色向郭家祠堂的方向探路。
阿凤问:“怎么办,眼下不知道他要去哪,要我把他打晕带回去吗?”
谢辛辛摆手示意:“不。”
“跟着他,别打草惊蛇,先看他去见谁。”
阿凤看向陆清和,陆清和便点头道:“听她的。”
更深露重,郭府的人都围在打醮的神坛边,祠堂处竟然只留了一个点灯的婢女。一行人脚尖儿蹭着露水,小心翼翼地绕过祠堂正门,挤在一面油纸糊的格子窗下。
阿凤接上陆清和的眼风,立刻会意:“没错,那道士是进了这里面,应该没再出来。”
谢辛辛用手指沾了点草叶上的水珠,抹在窗户纸上轻轻一捅,油纸破得无声无息,道士果然在里面,小声对点灯婢女说这什么。两人背对着他们,竟丝毫未察觉。
谢辛辛问:“宋嬷嬷,这下你可看清了?”
宋嬷嬷细细瞧去,虽然那人只露出半张脸,但这个距离也足够一个老女官认脸了:
“着实眼熟。此人应是只见过世子殿下,从来不为王府做法事,因而与我们王爷房中不常来往。”
谢辛辛当下便了然了,深深地望了一眼陆清和。
今日此前,她一直避免多与他纠缠,哪怕旁人打趣,她对他,仍是连多余的话也不说。
这正是因为心中这个疑问还未解。
如今,答案已近在眼前。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不是这道士找到郭知州,我没有机会看到莲州府衙的卷宗。”
陆清和的目光撞上她,几乎是错愕的。起初,他还没有明白她这一眼的意思,逐渐地,随着一缕清风悠然地扬起二人头发,发丝缱绻在一处,又舒然松开。
他才发觉自己前日固执的可笑。
他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此人有意引导郭知州拿卷宗与你利益交换,此乃赵世子的刻意安排。”
她不答。陆清和却猜到她的意思——
“你觉得你看到的卷宗是伪造的?”
她微微地嗯了一声,又说“也未必”。
声音极轻地肯定了这一猜测极微小的可能,却足以让陆清和胸中一盏残灯狂热地燃起光亮。
有可能不是父兄,有可能不是父兄就好!!
而此刻,房中那婢女听完道士的话,只道:“我即刻去找夫人!”
遂急匆匆地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