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衙役先是狐疑地看了看越知初,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袱。
“何以证明?”
他还是谨慎地开了口。
越知初喜笑颜开,面上丝毫没有破绽:“好办,差爷尽可打开查看就是!我包袱里都是些衣物啊干粮之类的,还有……给家中老人买的药。”
衙役手里动作顿了顿,没顺着她的话去开她的包袱,反而轻声问道:“药?”
“啊,正是。”越知初咽了口口水,有些干巴地解释:“我本是去禹州给家中老人买药的,这不,回京路上……正巧听闻了穆大人的噩耗,我便顺道来看望夫人了。”
她包里除了衣物和干粮,毕竟还有些时冬夏给的“好东西”,只能先信口胡诌了。
万一这衙役真不死心要打开看,那些药罐子里的东西……哪怕被打开,被质疑根本不是“药”,也够他在此处昏睡上半宿了。
总之,难不倒她。
谁知,她编的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竟然似乎将对方打动了,他没再追问,反而将手里的包袱递给越知初:“既是不远千里买的药,想必十分珍贵。你速速拿了回去吧。”
越知初有些惊讶,但她眼疾手快地接过了自己的包袱,笑着致谢:“多谢差爷。”
那人的手忽然一顿,踌躇的面色让越知初迅速在心里做足了防备。
“姑娘……家在京城?”
他问得突兀。
当然不是了。
越知初顺势将包袱背到了自己肩上,顺口答:“正是。”
那人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不知是想从她脸上瞧出什么,瞧得她愈发防备。
那人却没再接话,半晌之后才低下头,平静道:“哦,无事,在下顺口一问。姑娘请回吧。”
他这么说,越知初当然顾不上心里的疑惑,转身就打算走人。
瞧这衙役的样子,像是有话想说,可不知为何,又不打算说了。
但说与不说,原不是她此刻在意的。她已经在想,要如何找到小鹰,带走小鹰。
出了班房的门,越知初机敏地沿着先前那位去罗门街喝酒的衙役离开的方向走。
那里,应当还藏着一个出口。
是衙门的另一扇门?
或者,是衙役们日夜进出的地方?
总之,比起衙门的正门和后门,更像是能“神鬼不觉”离开的去处。
马厩所在,她终究是没有去问卢真珠。
既然有楚明玉在,那她便也放开胆,搏上一回吧。卢真珠已经十分仗义了,甚至还赠了她一颗名贵的夜明珠。
夜明珠的来处,她也想回去让蛛部查一查。
……卢真珠那个苦命的女子,在这样的世道里,全然相信了她一个“骗子”的话,终是叫她于心不忍。
可还没等越知初走出廊道,身后竟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她立刻警觉地回头,正要将手伸向腰间,却听见了熟悉的问话:“姑娘!姑娘请留步。”
……是刚才那名衙役。
他追出来了?
是发现她的说辞有漏洞?
还是……
“差爷……?还有什么吩咐?”
越知初不动声色地讪笑着问。
就算是被揭穿了,她也还是不打算轻举妄动。
这里是怀临府衙,算不得她的地盘,也算不得对她有利。即使对付一个衙役根本费不了吹灰之力,她也不想做先动手的那个。
——谁知道,那个韩指挥使,有没有安插别的眼线在附近?
见她回头的衙役,却一脸郑重地凝望着她,他身后的班房里传出的微弱灯光,早就不足以完全照亮他的面容,反而隐隐约约地将他有些硬朗的面容,映透出一丝诡异来。
“姑娘,在下乃是怀临府推官,梁若秀。”
他对越知初抱拳,忽然开口介绍了自己。
越知初怔怔地回了个抱拳礼,迷茫地重复:“梁……”
“大智若愚的若,后起之秀的秀。”他还详细解释了一番,就像生怕越知初记不住似的。
越知初愈发懵了:“梁……呃,差爷,这是?”
她犹豫再三,终究没能把梁若秀的名字完整叫出来。
……到底是毫不相识的人,她心里还有难言之隐,总觉得这出“相识”来得蹊跷。
“抱歉,唐突了。方才听闻……姑娘来自京城,梁某心中有一事,实在不吐不快,不知姑娘可否一听。”
梁若秀的姿态忽然变得很局促,语气也有些迟疑。
越知初看着夜色中那人朦胧的身影,想起他先前的欲言又止,心想果然他有什么话想说,明明刚才都放弃了,却忍不住追出来也想说完。
她于是故作轻松地点头道:“差爷客气了,请但说无妨。只是我虽来自京城,却也不过是个闺阁女子,若帮不上差爷的忙,还望差爷莫怪。”
她这话说得并不老实,但也还算有理——闺阁女子,哪会像她说的那样,“独自一人”跑到禹州?
但既然尚未婚嫁,她即便是身为女子,却为了“家中老人”跑来禹州买药,梁若秀倒也挑不出她什么错处。
梁若秀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思忖了一番才道:“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在下虽然从未离开过怀临,却也深知,京城威重,权贵遍地。姑娘……既得了夫人的信物,又能独自行走于天下六府,想必定然是出身名门,不会是无名之辈。”
越知初愣住。
她想过不少,梁若秀对她的“来历”生疑的缘由,却唯独没想到,他竟然仅凭着卢真珠给的夜明珠和京城,这两个线索,就推断出她的“出身”。
虽然那都是她冒用的。
但眼下只能将错就错了,她只能继续将自己当成晏菱,并试图从梁若秀的话里,听出他真正想“说”的话。
“姑娘不必紧张,梁某没有恶意,只想……斗胆问一问姑娘,夫人……可有托付姑娘,在京城,替她……办什么事?”
梁若秀看起来,分明是一个近八尺的高壮男子,眼下竟有些紧张地将双拳攥紧于身前。
纵然越知初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也感觉到了他说起“夫人”时,那浑身散出的不安与忧心。
……嗯?
越知初眯了眯眼。
这倒有点意思,莫非……
她有意探一探他真实的想法,便故意沉吟道:“差爷,这……并非我不肯直言相告,只是……事关夫人,我不便替她回答。”
梁若秀果然急了:“我……!”
他的眸子竟然在夜色中泛出明显的光亮:“我并非想要窥探夫人与姑娘的私隐,我只是……我只是……”
越知初挑了挑眉:“你只是……担心她?”
被她一语道中心事的梁若秀顿了顿,很快便用力点头:“姑娘有所不知,我与夫人……不,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实在……”
听到这里,她已经可以推测出,这位姓梁的推官,多半是对卢真珠有着……特别的情意。
可毕竟卢真珠那“亡夫”还“尸骨未寒”着,梁若秀的心意,就算已经藏不住了,也肯定是不能对她直言的吧。
至于“救命之恩”……越知初想起卢真珠那张真诚的脸,丝毫不作怀疑。
连她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晏小姐”的话都深信不疑,卢真珠那样的女子,会救助一个非亲非故的“下属”,也颇合情理。
越知初不得不再次同情起卢真珠的遭遇,倘若没有遇见穆直,那样的女子,早该过上了平静而幸福的日子。
就算没有富贵荣华,她也完全能靠她自己,得到她应得的爱与尊重。
有情有义,心怀悲悯,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品质,也足以令她,胜过这天底下不知多少男子了。
梁若秀……倒是个有种的。
眼光也不错。
越知初对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平和了不少,她浅笑着宽慰道:“差爷不必如此惊慌,我无意探究你二人之间的过往,只是,夫人与我所谈之事,实乃女儿家的私隐,我不便告知。你若是真的担心她,不如直接去问她更好。”
她虽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却仍然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
这里是怀临府,这里的人……都曾是穆直的手下。
这里,现在,是韩至说了算。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她也不能让卢真珠因为她的多嘴,而身陷险境。
梁若秀,若真是对卢真珠有意,那便是他们之间的事。
而她,绝无可能将卢真珠托付在她身上的性命,轻易转托于任何人。
灵堂里的那几名女子,她们再也遭不起,任何“意外”了。
梁若秀听了她的话,果然张口就想辩解:“我……并非不想问她,只是……只是……”
可他“只是”了几声,声音蓦然轻了不少,片刻之后,他像是想通了,忽然垂下头叹了口气:“……也是。”
再抬起头时,越知初已经瞧不出他身上的任何心焦,反而恢复了先前那威严冷静的模样,只听他平静道:“梁某明白了,多谢姑娘。那,姑娘请便,梁某告辞了。”
越知初也认真回应:“好。”
在梁若秀转身离去的刹那,越知初又轻轻说:“我便祝你们二人,皆可求仁得仁。”
梁若秀的脚步顿了顿,背对着越知初点了点头:“多谢。”
他走后,越知初长吁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朦胧的夜空——楚明玉,原来,这世间像你一样不可揆度的人,还不少呢。
她转身时,嘴角还噙着意味深长的笑。
得赶紧去找到小鹰,带走小鹰——不,她还要去前院,接上楚明玉。
梁若秀的出现,对今夜的行动,并未产生她原以为会发生的阻碍,反而让她想通了一件事。
天下之大,人生苦短。
数十年的日子里,若能得了一两个知己,便已是万幸。
再者,以她的“年纪”来说,活了那么多世,楚明玉这样的人,堪称一句,“千载难逢”。
梁若秀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卢真珠有着不能言说的情意,实属难得。
可卢真珠坎坷的命运,凭他一个府衙推官,未必扭转得了。
——即便如此,有这份执着的情在,已经足够让越知初对他刮目相看了。
而她,也该好好去问问楚明玉,问问那位名扬天下的“疯女人”,究竟为何与她纠缠多年,却从不肯同她畅所欲言了。
毕竟,她越知初,可不是习惯躲在谁身后,听谁说一句“有我在”,便能心安理得地独善其身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