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姬宁走到街口时,远远就看见有道模糊的人影,静静地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上。
寒风飘摇中,那一抹白色身影很是刺目,听见脚步声,路面投映出的人影刹那间抬起头来。
他看向他,话音仿佛比风还轻:
“世子回来了?”
姬宁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者,他看上去似乎比初见时又苍老了些。
他慢慢抬脚,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耳边响起此前赵居安所问的那句:
“倘若是翁老有异心呢?”
“不会。”是那时的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
他说这话时太过于肯定,惹得旁边的虞思衡都扫了他一眼。
那时赵居安默了半晌,才沉声问他:
“世子何以如此肯定?”
是啊,自己怎么就这么肯定他不会有异心?
“我不敢说他不曾骗我,也不能断定我不曾错信,可人的嘴固然可以骗人,但眼睛不会。张大人死之前,先生望我的那一眼,我至今记忆犹深。”
看着对面赵居安脸上满是不解的神情,他轻轻启唇:
“那一眼,是医者仁心,也是悲悯苍生。先生的眼睛里藏着这世间最纯粹的东西。是心系天下万民的真心,情耕大夏百姓的赤诚之心。那样的眼神,”
他顿了顿,眼睛里终于溢出显而易见的痛楚。
“我曾见过。”
“嗯?”
“我的父亲——那样的眼神,我在我父亲身上见过。”
赵居安沉默了。
而此刻,姬宁走到这位老人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口:
“先生,这段时日以来,您骗过我吗?”
老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撇开视线:
“世子这段时日在北境看到了什么?”
“先生,是我先问…”
“烦请世子先回答老夫的问题!”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偶尔呼啸而过的“沙沙”声。
姬宁轻叹口气,无奈伸手抵住眉心,道:
“很多,暴吏、混乱、贫穷、等等等等,很多很多。”
“先生还想要我看什么?或者说,先生想要我看的究竟是什么?”
“与其他三国相比,大夏孱弱,是不争的事实。起初世子与我说,来此是督建边防,老夫心中欣喜若狂,觉得北境终于有救了。可后来,渐渐发现是我想多了。”
老人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
姬宁听他明显话中有话,那双秀气的眉越皱越紧:
“先生不妨明言。”
“好,姬宁,既然你这么说,老夫问你,”
老人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
“你敢说,你来北境,当真没有半分私心?你敢说,当真没有害怕那些人的势力,害怕他们斩草除根将你们兄妹二个一并杀了?这才来的北境?世子莫不是想假借修边防的名义,逃避些什么?”
听到这一番话,姬宁先是沉默,而后轻轻地勾唇,又笑了:
“先生每次问我的话,很奇怪,像是心中早已有了论断,却又偏要来问我。”
老人也跟着笑了。
“你问我是否骗过你?想必赵居安那小儿也与你说了。不错,那七十八俱尸体是我故意命人放在你必经之路上,刺杀你的刺客是我的人,刘府请帖也是我那晚命府里小厮偷偷放置。”
“但是…!尸体是我放的不假,人却不是为我所杀,七十八人皆是被刘承贵等流迫害而死。”
他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得语气讲述着,神情也漠然得可怕。
“行军令也是真的,偷的赵居安的,目的就是为引起你的猜疑。徐括身份有疑也不假,假传圣旨——却不过世子的猜测罢了。以及我确实知晓地宫一事,所以确实,骗过你。”
“先生所为,究竟为何?”
“为—何?”
老人猛地侧过头看他,可那道视线却犀利得似乎能瞬间穿透过他,声音也跟着陡然变厉,带着满满质问道:
“世子对张楚——张琴生这个名字当真一点映像也没有吗?”
四目相对之下,电光火石间,姬宁感觉自己脑子里好像“噌”得一声,一根弦断掉了。
他终于想起,那日在刘府外自己的不安由何而来:张琴生——这个名字,自己是听过的!
犹记得当时父亲正因制法之事遇到难题感到焦头烂额,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忧心如焚。
后来偶然间去一家酒楼吃饭,回来整个人便变得容光焕发了。
问他时,他开快大笑着说是受了一名叫“张琴生”的仕子启发,这才豁然开朗。
他本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材,要向皇叔举荐他,不料被人拒绝了。
那个人说他要回到家乡,家乡的百姓和家人在等着他。
张楚,张琴生。
张楚,张琴生!
他长眉狠皱,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青年临死之际望向他的那一眼。
那一眼,不止是对他的失望,更多的是对父亲的失望!
制法之人最终死于罔法之人手下,这该是何等的讽刺?
“是你忘了,世子。老夫不止一次提醒过你。”
老人怅然若失。
忆起往事,姬宁如遭雷击,竟生生“呕”了口血,踉跄着去扶旁边的石柱,抬起头不敢置信地将翁泗看着。
“所以,你知道?”
“你早就知道?”
翁泗不答,半晌,眯起他那双稍显混浊的眼:
“老夫时至今日依然记得,王爷和陛下当初起事时,说将来他们要为百姓言,作百姓耳,”
他说着说着低低笑出声来:
“呵呵,为百姓言?作百姓耳?这些话如今听来当真荒唐可笑的很。”
他虽是笑着说出这番话,可眼底分明一丝温度也无。
“北境有无数个像张琴生这样的人,曾经有,现在依然有。他们满腹才学,品性宏达,却因这里的官场腐败不堪,始终报国无门,我在这里这么些年,见过太多的饱学之士,经伦之才一朝陨落,含恨终身。久而久之——再无动容。”
“那七十八人中,有我的亲生儿子——翁同铨。他很聪明,却也死在太聪明。圣人之言,经世之道,他无书不读。他总以为凭他那样的才华,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却不曾想,他直到死都没离开过北境,曝尸于风沙下。”
“有琴生的父亲——张屹。初见他时,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有着祖传的不俗医术,言谈举止隐有傲气。后知晓我身份后,主动放下身段,时与我探讨疑难病症,与我很是投缘。琴生…”
“他少时不怎么爱说话,是个内敛和善的性子。只一次来听我讲学,就靠在墙根底下,拿着支笔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那个青年的祖父,是茶商岑溪。是个附庸风雅的人,尤其爱茶。作为北境有名的富商,北境通往京城的第一条路乃是他主张修成,第一家医馆是他所设,第一家棺材铺是他所开…可以说北境如今的商户如此同气连枝,他起了莫大的作用。”
“绸缎商孙朝笑老实本分,却也固执得近乎倔强,是个绝不屈服官威的人。
“吴霆的妻子甸栀姑娘,那是个极美的女子,美得令人心折,被掳去的那段时日,夜夜里都能听到她被折磨得惨叫的声音。”
“那个掌柜的,叫翟光,光明磊落的光……”
姬宁听他如数家珍地说出一个个人名,细数他们的生平过往,他听着听着就缓缓垂下眼。
说到最后,老人明显哽咽了:
“世子殿下,这样的北境,还有的救吗?”
姬宁这才知道。
他这才知道。
原来,这世间,人和人竟然可以这样。
人竟然是这样。
许久之后。
“如果无救,先生不会来问我,如果不想救,先生也不会来问我。”
“再无动容?…”姬宁撇他一眼,撑着柱子起身:
“那为何先生如今还在北境?那先生为何如今还在北境!”
他是真的愤恨!
早知…
如果……
也许,张楚可以不死。
翁泗双目含泪,几乎仇恨地瞪着他:
“为什么?因为……我要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这些上位者亲自去听听虞州的百姓在说什么?扶月州的百姓在说什么?琥州的百姓在说什么?樊州,邺州的百姓又在说些什么?
“凭什么你们说起他们的时候可以云淡风轻?凭什么你们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断人生死?我要你亲眼去见识北境的水深火热,我要你们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我要为这里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他们究竟想说什么?你听到了吗?听清了吗?世子殿下?”
姬宁原本在与他对视,却渐渐觉得他的眼神有如实质,仿佛直接穿透他的身体,猛击灵魂。
他快要承受不住,猛地攥紧手心,深埋下头,几乎有些恍惚,嘴里喃喃道:
“什…什么?”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里里外外,他们说的都只是两个字!公理啊!公——理啊!他们要的仅仅是公理啊!你没有听见么?世子殿下,你听不见么?!!”
那看似鸿毛实则重逾千斤的质问,压的姬宁再也抬不起头。
“古人云:公理自在人心,可是人心不古,公理又何存?他刘承贵仗着官威,强抢民女,奸淫掳掠,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我便要你亲眼去看那大漠黄沙里的皑皑白骨。”
“他顾行远阳奉阴违,鱼肉百姓,大肆敛财,我便要你亲耳去听十年清正之官张楚的泣血之言。他姚琛因个人一己私欲,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我便要你去直面百姓的恶语,亲自去感受这里——真真正正、确确实实的北境。”
“百姓或许只会也只能忍气吞声,可我翁泗不会。我翁泗偏要来问,来问个清楚,来辩,辩个对错,来讨,讨个说法。”
“我——翁泗便是这样的人。我把这些事实、这些隐秘摆在你面前,你抬起头!好好儿看清楚!看明白!”
姬宁抬头,怔怔地看着眼前老者,只觉得他此刻犹如传说中的冥府判官那般,字字铿锵。
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老者,此时眉毛倒竖,眼睛瞪得极大,眼中清晰可见的血丝,显得他此刻有些可怖。
君貌狰狞,君心公正。
“赵居安那个懦夫!”
翁泗话头一转,难掩轻蔑道:
“以为保护少部分人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他却忘了为官的本份。若是朝廷官员们皆如他一般,将百姓分为东南西北,三六九等,那敢问世子,为官究竟为何?”
姬宁看着他,呐呐开口想为赵居安辩驳几句,却无从说起。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的父亲。”翁泗朝天拱了拱手:“————当朝定王爷,在很多年前早已作出了回答,也是【大夏律】首条。”
姬宁清晰地看着眼前老者的嘴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为官者,当以百姓为亲。”
“先生…”
“别跟我说你尽力了!你没有!”
不知为何,翁泗情绪突然失控,带着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你尽力了张楚不会死!那个赵小儿他也没有!他尽力了北境不会是现在这副鬼样子!你们都没有做到!”
他恍恍惚惚地往前走,模样竟似有些疯癫,却听身后传来惊呼:
“先生,小心!”
他回过身去,看着眼前少年与他父亲肖似的面容,唇边掀起笑意:
“……”
谁知还没来的及开口,便整个身子一歪,重重地滑倒在地。
姬宁伸出的手顿在原地。
地上的翁泗也不知摔疼了还是怎么,愣愣地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仰头看着姬宁停在半空的手,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神色也瞬间恢复正常:
“哈哈哈哈,你很像你父亲,你很正直,也很善良。”
他的眼底有欣慰,也有可惜。
“呵呵,”
姬宁垂眼,神色黯然:
“果然…又是为了试探我么……”
他勉强打起点精神,抬眼看他,眸中有短暂的希冀:
“那张大人呢?也是试探么?”
如若他活着…
如若他活着…
翁泗默然片刻后,摇头:
“不是,即便你不来,张楚的命运也是如此。我是谋士,不是菩萨,不能转变既有的结果。”
姬宁眼里的光转瞬又暗淡下去:
“若是我不曾看破,我将如何?”
“你会死。”
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口吻。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是,若我是个无德无才,平庸之人,那就会死?”
“不错,殿下。大夏定王府嫡世子,整个大夏除当今太子殿下之外最尊贵的少年人,倘若当真无德无才,是个平庸之人,那您的确该死!想必殿下应该比我清楚才是,您若真是那样的人,您活不长。”
“我断定你没有尽力的原因是——你太清醒又不用心。若你用心一些,早在入城之前,你就会发现那七十八俱白骨大多年龄都很小且有男有女——你早会发现,那是障眼法。”
“你我都知晓,若是张家姑娘是你的妹妹,也就是小姐,恐怕顾行远活不过今夜。”
“先生错了,张家姑娘不会是我妹妹。我家妹妹也不会是张姑娘。我承认,此前确实是我疏忽了,可……”
姬宁脸上有困惑,还有挣扎。
“我在父母陵墓前发过誓,我会依照父亲遗嘱重建北境,我也答应母亲要带着妹妹远离朝堂纷争,我错了吗?”
“你没错。”
翁泗可悲又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沮丧又惶惑的少年。
“你并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眼前的大夏,你的这个身份,容不得你避开。”
“南北十九州,唯有一姬华。大夏唯一的王爷,唯一的世子——姬宁,你真认为,你还能避的开?”
“那先生想要我如何?”
“回去!回到京城之中,那里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这已经是姬宁今晚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他只感荒唐,冷斥一声:
“无稽之谈!”
说完径直推门而入。
***
这是曲直从不曾见过的世子,哪怕当时得知王爷王妃双双亡故也不曾。
自入了门,他神情恍惚,步履虚浮,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精力一般,显得颓唐又萎靡。
曲直只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唯恐他脚下不稳,栽个大跟头。
行至院内中央,姬宁突然双腿直直地跪下,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用力之狠,让众人看得心惊,但谁也不敢上前问一句。
曲直更是怔愣住了。
三下完后,有血渗出,沿着他发际蜿蜒而下,但他一语未发,径直起身回屋。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
“二叔。”
很快,里面传来略微低沉的声音:
“张大人的妹妹现下在何处?”
曲直快步走到房门口,垂首道:
“回世子,张姑娘那边已安置妥当,就在南面小姐的屋旁边。”
“嗯。”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内一道寂寥的身影始终无声伫立。
翁泗静静地看着屋里那人投照在窗户上的倒影:他自进门后便没换过姿势。
默然许久,还是忍不住出声:
“你想通了吗?”
屋内的姬宁听到声音,抬眼,眸光冰凉,语气却还尚算温和,
“先生莫要管我,也别再逼我了。”
“你痛苦吗?”
“什么?”
“你孤独吗?”
“我问你,你父母死了,你痛苦吗?你孤独吗?”
“………”
“很好。”
“什么?”
“痛苦很好,那会让你一直保持清醒。孤独很好,那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沉默中,天色已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