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声怒问淹在了磅礴大雨里,来迟的甘霖滴滴答答打在本就潮湿的地面,溅起了千万只张开翅膀的银色水蝶。
梢上绿叶被凉风袭卷离枝,凌乱地旋转着姿态飞向半空,仅剩的几片掉落在地浸泡于水中,被徐步走入朝堂的人一脚踩下扁了身去。
王逸然抬手抹了一把被雨淋湿的脸,目似点漆的桃花眼再睁开时,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时间轮转新的开始,朝堂之中,龙椅之上,一位身穿金丝黄袍的年轻男人正眯眼瞧着她。
他面相雍容大气,行为谈吐间都透露出一种杀气四溢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比陆景冥散发出来的还要令人难受。
王逸然不确定他能不能看见自己,站在原地半天不敢动,位于百官前列与李续章相视对望,身前光影微微恍动,一道熟悉又冷若松上山雪的声音响在耳后。
“臣以为,变法之果牵及民间百姓,同理其策也应当研察于百姓,如此匆忙启之怕是有失妥当。”
那道凝视着她的目光微抬,直勾勾看向陆景冥。
王逸然见此,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李续章不是在看自己后,转身站在了身穿紫色朝服的陆景冥身旁,垂眸瞥了眼他脚后的几步水印。
“那爱卿觉得,该如何实行?”李续章臂靠扶手,右手撑脸,慵懒地笑着说,嘴角那抹弧度意味不明。
陆景冥对着此人,面上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神情与语气依旧冰冷:“以试验之法,观民势所趋。”
“哦~”李续章眯眼笑道:“可是爱卿,当下农民不安于战乱到处弃田从商,粮食匮乏不说商人还借机以此谋利,朕可以给他们时间,但是谁又给朕时间呢?一个月对于朕来说,太长了。”
朕?
这位就是天元国的王吗?
王逸然抬眼盯向李续章金色的瞳孔,侧首观察着陆景冥的反应,他脸色阴沉,掩于睫下的情绪好像多了几分……无语。
当真是有趣。
坐于高位上的人态度好似在挑逗他,而他对此表达着深深的无语。若不是他们的身份摆在这儿,谁又能想到此二人之间是关系紧张的君臣。
“圣上若是连一个月都不想等的话,那便只能静候比这更糟的局面了。”陆景冥直接道。
李续章轻轻“啧”了一声,一如既往在他这儿吃了个瘪,脸上笑意顿时敛去几分,语气里带着点顺从的哄:
“朕知晓爱卿的用心良苦,朕也不是不愿意等,只是变法之故,朕不知晓其他官员的看法,自然要问问你们才行。”
说完,挑了顾封舟一眼:“左丞相,你说是吧?”
“嗯?”一旁游神的顾封舟抿唇清下了嗓子,道:“圣上所言极是,既然变法要试验于民间,那自然不能忽视了朝堂众人的意见,只是不知,右丞有什么好方法,能解这当下之急。”
“是啊,朕也很好奇。”李续章又将目光移至陆景冥身上,嗓音莫名一软:“不知爱卿有何方法,可否说于朕听?”
王逸然闻言,忍不住嘴角微抽,翻了个白眼。这人竟然是一个国家的皇帝,想必做什么事都不用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如此明知故问,当真是,离谱。
陆景冥额角青筋肉眼可见地猛跳了几下,掩在袖下的大手默默紧握成拳,骨节迅速泛了白,忍耐片刻,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道:
“此番变法之因始于民间百姓弃农从商,但溯其根源,种种乱像皆起于战乱。”
“战争一事尚且不论,我国从事务农的主体仅限于普通百姓,而观之同为天元子民的混血妖人却鲜少参与其中,人闲横生弊端,尤其是当下天灾频起的情况,也怪不得从商的人会以此增多。”
“所以臣认为,当修改我朝政策让普通百姓与混血妖人一同耕作,享受同等权利履行同等义务。”
“依右丞所言,当是待人处事众人要平等了?”顾封舟嗤笑一声:
“我朝自建立以来便以凡人百姓为主,这一构成说什么也不能改,若按丞相讲的那般,难道混血妖人下农田就可以阻止其他人去从商了?”
“这一举措合不合理尚且不论,在我天元之中,有哪样是不平等待遇的,朝堂官员什么血统的人都有,民间更是如此,我实在不知你讲的权利与义务是从哪里来的。”
“所以?”陆景冥道。
“所以我不认为修改政策就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一问题,看待事物的观点不能过于片面,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的不只有耕作。”
“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的当然不只有耕作,可战乱使无数男人战死沙场,平民家中劳动力缺少,若不修改政策,难不成让普通人全死完了才算好?”陆景冥神情肃然地说。
顾封舟面上依旧笑着,那抹笑意始终末曾抵达过眼底,他语气平缓,将另外一方衬得无理激动。
“我可没这么说,世间无论何事都有终止的那一日,战争自会停止,你口中之论断然不会成立,再者妖人毫无耕作经验,你让他们下田不是难为人家。”
“谁都有不会的时候。”陆景冥与他对视,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不会就去学,天下从来没有一直舒适的美事。”
“你说的倒是容易,学不用时间?学以致用不需要时间?就算能学会,也要看看人家愿不愿意吧?强人所难只会让结果变得更糟。”
“真正想学想学以致用的人,不会苦恼浪费几年光阴,既然同为天元国的一份子,又哪来什么愿不愿意的说法,皇天在上圣意颁下,届时结果自现眼前。”
“学完了以后呢?用完了以后呢?耕地够用吗?能挡住天灾吗?北方多起潮水,南方多发干旱,剩下东西两方远赴万里售粮,运输费用谁出?”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我不该关心?”顾封舟笑得更甚:“我不关心让圣上日后去关心吗?身为朝中官员就该为君为民服务,万事没有搁置的道理。”
此话一出,李续章终于舍得将目光短暂地转移到他身上,顾封舟继续道:
“抛开良田问题,从商一事又该如何解决,没人会不喜欢钱财,想做生意赚钱乃人之常情,这点我们皆能理解。”
“但若人人都像沪商那般,从承包之中获取暴利,怕是会扰乱这天下的秩序与市场吧?”
沪商?
这不是王君庆执掌的商帮吗?
为什么会说他从中获取暴利,他的赈灾粮难道没送到?
王逸然带着种种疑惑转头看向陆景冥。常人皆有一己私欲,不论是面对何人何事,只要跟自己有过牵扯都会心起波澜。
要是有人拿她好朋友的事情攻击她,那她一定会跟对方大吵一架,让对方死得很难看,这样才能彰显出好朋友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可陆景冥不是。
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冷若冰霜,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王君庆的事于他而言无关痛痒。
若不是她知晓梦外陆景冥对王君庆所做的一切,她都要以为,陆景冥根本没把王君庆当挚友。
不仅不是朋友,还更像一枚棋子。
对方怎么拿他攻击的自己,他也怎么拿朋友攻击回去,“一个人代表不了天下人,他是行事不当不错,但你要拿他跟天下良民对比,那你也有过失。”
他的反应完全在对方的意料之外,顾封舟一时无言,默在原地,正想开口说些辩驳的话时,被人止住了。
“好了。”李续章缓和气氛地笑了几声,劝道:“不过是改个政策,你们二人何至于要打在一起。”
“你们二人的说法皆有道理,只是真正的定夺还需要根据现实而定,这样吧。”李续章将目光锁在陆景冥身上,“既然右丞相提议以一月时间试验,那便试吧!”
他见陆景冥脸色依旧凝重不高兴,想方设法补了一句:“试验由右丞相全程主持,任何人都不能插手此事。”
“圣上……”顾封舟还未说完,便被李续章开口打断了话,“除却左丞可以提供意见以外。”
“……”
顾封舟闻言不再多语,垂下眼睑,目光里隐隐多了几分不爽和幽怨。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与陆景冥看法态度极其不合,既然不合,又何来的提供意见之说?
有时候,他真想一拳打死陆景冥。
包括这个一直看别人脸色说话的皇帝。
“谢圣上恩典。”陆景冥淡声道。
李续章见他表情有所缓解,高兴地笑了笑,与其他官员议论别的政事。
时光如流沙般逝过,殿外天色逐渐变得明亮刺眼,朝阳高悬蓝天白云之间。
下了朝以后,王逸然并没有跟着陆景冥回去,一是陆景冥没什么好跟的,往后跟着他的次数还有很多,二是她想知道这位人妖混血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她所料,这位天元国的王也与妖王一般,有着数不尽的妻妾后宫。多心多情会成为权利即得者的彰显标志。
他一下朝便跑到了淑贵妃的宫殿里,对她又亲又抱以后,问着她:“小陆呢?跑哪儿去了?”
淑贵妃打笑他道:“圣上在朝上还没看够右丞相吗?”
李续章一边手捧食物找东西,一边笑道:“够,当然够,你不知道他不想理我的样子有多有趣!”
“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喜欢,谁叫我就喜欢不理我的人呢?”他说完,心中仿佛有着无限的可惜:“你说说,他到底什么时候愿意正面看我?”
“今日他在朝上不高兴了,我想了好多办法哄他,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论懂事关心,他是样样都比不上顾封舟。”
“这样不听话的人,我本该讨厌,可每次看到他那张冷漠的脸时,我都忍不住挑逗他。”李续章叹气道:“他总是有办法引起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