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念及的邻家阿兄还活着,申叔偃眼睛里浮现出激动的光芒。
而葵生,从起初的痛不欲生,到浑噩麻木,最后因为申叔偃的话,变得警惕起来。他默默的忍受疼痛,闭上了眼,不理不睬。
“葵生,你看一看,”申叔偃拿出一柄短剑,温声问道,“这柄剑,和另外一柄,都是你铸造的,对否?”
葵生蓦然睁开眼睛,震诧的瞳孔中,终于看清,眼前的青年暖玉般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一双温和含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泪光。
阿姮还不知道,她的父母没有在那场屠戮中当即死去,而是被掳掠到晋国。她的阿母亡故在路上,她的阿父,死在申叔偃被楚王逼迫出使晋国之前。
申叔偃恨极了自己,如果他能早点过来,兴许还能救下她的阿父。
只有葵生,她父亲唯一的徒弟,从已死的晋侯手上辗转流离到栾皋手上,遭受了万般折磨,被割去舌头,终于还是活了下来。
“就是这柄剑……杀了晋侯!”仲其轸脸上的震惊不亚于葵生,他难以置信的望向申叔偃,迭声问道,“他就是那个铸匠?你早就找到了?第一柄剑,你叫我送到吾王手上,第二柄剑,杀了晋国国君!申叔偃,你疯——”
仲其轸还没说完,颈后突遭猛烈一击,头一垂,倒到榻上,没了声息。申无缺终于忍无可忍,拿刀柄敲晕了他。
“若以一人之命,可活一城人一国人,甚至天下人,便是国君,又何足惜哉?可惜你和楚王始终不明白……”
申叔偃摇头叹息,如玉的面容在烛光中隐现一丝冷意。
他的本意是借助楚王之力,把人救出来。哪知楚王出手便狠辣果决,径直掀翻了棋盘。
楚王令他和仲其轸找到那个铸匠后,直接将其除去。仲其轸为了完成王命,潜入栾皋的铸剑之地,不分青红皂白,将匠人们一顿乱杀,平白害了几十条性命。
所幸,葵生逃过了仲其轸的杀戮。阿姮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一定要活下去。
申叔偃看向葵生,神情转暖,一脸和色:“阿姮跟我说过你,你和她一样,很聪明,也很勇敢。你还不知道,救了你的,不是别人,恰是你自己。等你好了,听我慢慢的告诉你。”
“阿姮一直在想着你,念着你。她若知道你还活着,不晓得会有多高兴。等我把阿姮接回来,我们一起回蔡国。”
葵生被包扎住的口唇哽咽着,无法言语。眼中噙泪,身躯遽然颤抖了几下,昏了过去。申叔偃慌忙拿手去探他的鼻息和腕间脉息,为他切脉过后,神色才缓和下来。他情绪过激而晕倒,没有性命之危。
“无缺,你带葵生去洛邑养伤。天子身边有一位故人与我相熟,我给他写了一封密信,你替我转交给他,”申叔偃转向侄儿,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他,“我需得再回一趟楚国……”
“为了那个姮女?”
申无缺刚才一直在听叔父无比耐心的对葵生说话,越听越不对劲,顾不得规矩礼仪,强行打断叔父。
“叔父,您叫翼城的乞儿给我传信,叫我去查乡间贼寇之事,我查了!人也抓了!如今您又救了她的兄长,您信守了您对姮女的承诺,姮女也该履行她的诺言,报答您的恩情!她既然顶替了美人的身份侍奉楚王,就该为您和国君在楚王面前代为周全,这是她身为蔡人应尽的本分!”
申无缺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姮女生出一肚子恼火,越说越激动。
申叔偃也不着恼,等他滔滔不绝的说完,方道:“阿姮本是铸匠之女,不是乐伎,也不是该献上去的美人,这一切原本就不是她应该承担的责任。再者,国家和国君的安危,从来不应该系在女子的身上。待我归国后,我会规劝君上,不可再沉湎游乐耽于女色。”
“如今就需要您回去劝谏国君啊!叔父!”
申无缺一脸忧急,昏黄火烛在他眼中点燃了两簇焦躁的火苗。
“隗姬日日在国君面前哭诉,叫君上舍了城池,换她的兄弟!景梁四处贿赂朝臣,请他们帮忙游说国君。君上的耳根子本就软,指不定哪天就被隗姬和景梁哄得犯了糊涂!”
申无缺心里急得快冒出火来,只怕国君还没犯糊涂,叔父就先被那个姮女迷住了心窍!
申叔偃淡定的道:“你毋须担心,隗姬和景梁不足为惧,只要隗蹇死在楚国,他们就没了可以拿捏国君的把柄。我已经托付了一个人,请他去杀掉隗蹇,想必他这时已经到郢都了。”
一抹冷色闪回到温润的眼中。
楚王出其不意,以雷霆手段搅乱棋局,他也可以。
申无缺亦很敏锐,马上反应过来,低声问道:“是杀死晋国国君的那个乞儿?”
申叔偃颔首。
“叔父何不托他,一并杀了楚王?”申无缺说着,心脏突然一阵急遽跳动,声音跟着颤栗不止。
“他杀晋侯,是为了报私仇。我和栾皋各有所图,故而在暗中各自助了他一把。因此他才要还我的人情,为我杀一人。他不听任何人的号令,行刺楚王这么危险又没有好处的事,他不会做,我亦不能强求。”
申叔偃将短剑从剑鞘中缓缓拔出,寒光往他清雅的眼眉间镀上了一层斑驳凉意,好似剑刃上还未擦干净的血迹。
晋侯的血。
铜剑嗜了国君的血,血渍沿着金色的剑面和刃浸了进去,如附骨之疽,蔓延出殷红的纹路,像一缕妖娆诡异的藤蔓缠绕住剑身,永远擦不干净,也洗不掉。
申叔偃轻睨起凤目,凝视剑刃。这柄嗜过血的剑,和他叫仲其轸暗地里送到楚王手上的那一柄已是大不一样。一柄有了杀气,一柄还在沉睡。
其实,剑柄上的图案,仔细去看,也不一样。
这两柄剑,他都见过。将铸刻在剑柄上的两个半圆图画合到一起,就是一幅完整的图案。
只有葵生知道,这幅图案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回剑归鞘,寒光从他脸上消失。青年面容上的意态从容依旧。
惝恍间,申无缺心中没由来的惊跳了一下,口中犹劝说道:“既然危局得以化解,叔父您可以不去楚国么?难道……您还要把姮女从楚王手里讨回来不成?”
他不可思议的盯着叔父。
申叔偃下意识抬手,抚上胸膛。她托商旅给他捎来的信帛此刻就珍藏在衣襟里,贴在他的心口上,还有他为她及笄所画的绢布画像,还未来得及送给她。
两团晕色浮上青年的颧骨。
阿姮在信上告诉他,她和阿鹂会寻到机会从郢都离开。
他很不放心,定是要亲身去接应的。如果她未能成行,他就去找楚王将她讨回来。
讨不回来,就夺。
总之,他不会再弃她,不会再放手。
申叔偃沉凝不语,唯有一段无法言说的情愫在眼中怦然浮动。这还是申无缺第一次看到,叔父为了一个女子,露出缱绻柔情的模样。
他的叔父尚未成家,也无妾室,对国中那些满心爱慕他的贵族女子从来都是一副客气疏离的态度。
家人自是盼他早日觅得心仪之人。
在申无缺心目中,只有天下最高贵最美好的女子才配得上叔父。
绝不是像姮女那样的女人,出身卑贱,还侍奉过别的男人,根本不配!
申无缺不死心,还想再劝,窗外林中响起几声夜枭的咕噜声。
是乞儿们发出的暗语,提醒他们有人往这边来。
很快,兵车的轰隆声响如雷,执戟甲士的脚步整齐划一的砸到地面上,嘈杂声滚滚而来,拥至楼下街面。
“莫慌,是栾皋率领的晋国中军。晋国想要正式册立国君,需得到天子认可。栾皋还有求于我,”申叔偃胸有成竹,不容无缺犹豫,沉声道,“我自有办法与他周旋。你带葵生和仲其轸先走,以护送蔡国贺礼回楚国的名义出城!”
他说完,将短剑塞到申无缺手中,衣袍一甩,出了房门。
乞儿们悉悉索索的往窗口攀爬。
申无缺面若寒霜,抄起一盏冷水泼到仲其轸脸上。
仲其轸被激醒。
申无缺把手一挥,指向仍在昏迷中的葵生,和他叔父相似的凤眸中杀气大盛。
“我与你做个交易,我替你杀掉这个匠人!你回楚国后杀了姮女!”
……
郢郊,祭台。漫长的凉夜过后,迎来天高气爽的一天。
阿姮和喜妹早早起来,预备和褚良等人去山间寻成大夫。
芈渊把王车让给两位姑娘乘坐,等他和侍卫驾车抵达山下的田野时,褚良和成喜妹站在王车外,轻手轻脚的,连说话声也刻意压低了几分。
不见阿姮。
他走近。
“王上,阿姮在车里打盹,睡着了,要不让她再小憩一会儿?”喜妹脸上尽是歉意。
终于找到了兄长行踪,喜妹兴奋的睡不着,缠着阿姮说了半宿的话,一时便忘了她前不久才刚刚生过病,身体还虚弱着,是最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
芈渊颔首,叫褚良等人先行,去和渔夫会合。他和阿姮稍后赶过去。
褚良拱手领命,转身拿手轻碰喜妹的袖口,笑道:“往日都是你给我讲故事,我昨晚从仲阿兄那里听到一桩传闻,好一个惊心动魄!保准你从没听说过!”
喜妹被勾起来兴致,挨到褚良身边,叫他快讲。
两人沿着田间阡陌,慢悠悠的往山脚下走。
“话说晋国国君前些时日被刺身亡……”
褚良的声音远去,芈渊打开车门向里探首。少女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靠在角落里,气息绵软,睡得香甜。
侍卫上前正要开口请示,芈渊摆手,示意他们跟上褚良等人。
他们走后,芈渊坐到前方的车驾上,一条腿收起,一条腿垂下去,懒洋洋的点在地面上。
漫无目的的看向四周。
干燥而凉爽的秋令时节,天气不冷也不热。头顶上的天穹一碧万里,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风。
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到天地间只剩下身后的木门里头,那纤弱又绵长不绝的呼吸。
随着她的呼吸,芈渊的心跳不自觉的被牵引,和她的呼吸同声相和。全身被一丝淡淡的甜香包裹住,萦绕着。周遭无比的安详,静谧。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他面前来,也不过就是当下这一时,这一刻。
芈渊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山边。
远山秋色尽染。山脚下的田野,农夫们拿着简陋的耒耜,正在翻耕稻田,以期来年有个好的收成。
褚良和成女等人走在田埂上,笑语晏晏,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少年靠近少女,碰了碰她的袖子,被她轻巧的一躲。
褚良蹲下来,回头朝成女招手。成女咯咯笑着摇头,从他身后绕开。
只一眨眼,褚良弯起手臂朝后偷袭,把成女惯倒到后背上,背了起来,步履如飞的往前跑。
成女趴在褚良背上,照着他的肩膀捶了几下,笑声洒了一路。
褚良这小子……
芈渊嘴角一抽,垂下眼眸。
“阿母,阿母……”车里细声细气的抽噎起来。
芈渊愣住。她陷入了梦魇。
在露台的那夜,她高热昏迷时,也哭唧唧的叫着“阿母”,往他怀里拱了两下,觉察出不对劲,马上噤住口,紧咬牙关,一声也不再吭。
昏迷到无法自已的时候,她还在试图保持清醒。
以前,他从未想过了解她的过往。
如今……他不知道。
他不是褚良,做不出低声下气的姿态。给她名分,予她宠爱,如果这还不够,他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
车里抽泣了一阵,渐渐平息下去。又过了很久,她“哎呀”轻唤了一声,迷迷糊糊的嘟哝道:“喜妹,你也不喊醒我。”
亲呢的嗓音中带了点埋怨,一副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娇憨模样。
话音落下,车门打开,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