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自打上次玉哥入了梅花巷那日晚间你着了凉，这才过了几日，怎般又病了。”

八娘这一袭看似关心九娘，实则却提及了玉哥入梅花巷那日。

玉哥可是在那日折了手的，便是所有知情人都能装作没事人一般的将此事抛之脑后，玉哥儿自己却怎么能忘。

很显然，这便是八娘有意为之，故意借着关心九娘的借口，而一语中的的挑起了玉哥儿耿耿于怀的愤怒与不平。

八娘不停转动的黑眸，扫见玉哥儿如她所料一般，几乎在自己这一袭话出口之时，脸色立马就变得难看起来，紧紧握着舀粥瓷勺的手，倘是凑上去细听，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骨节攒动声。

但，吃了两次大亏，又被卢氏耳提面命的说教了几番，玉哥儿此刻也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只是又一块盐水鸭入口时，那牙齿咬的咔咔直响。

一计不成，八娘再次觑了眼满面愤恨的玉哥儿，心里头不禁暗暗嘀咕了一句

‘这头无脑的锦州蛮牛，才几日的功夫，倒是知了进退。’

八娘收回打探的目光，微微垂目凝思，玉哥儿虽不再似从前那般冲动莽撞无规无矩了，不过，从他今个儿与九娘同桌，以及现下他满身满脸的愤愤之色，不是恨透了九娘这个蠢丫头，莫不成还想着同九娘表哥表妹摒弃前嫌。

哼!她还就不信挑不起玉哥这头锦州小蛮牛的怒火了。

那厢八娘心里弯弯绕绕的想着计谋，而九娘这边，察觉到身后的刘妈妈拿手指暗暗的戳了她后背一下，九娘回眸瞧了刘妈妈一眼，便瞧见刘妈妈一个劲的朝自己使眼色，又只手半遮半掩的冲自己无声传递了些许话。

九娘仔细的从刘妈妈一张一合的双唇上读懂了，她这是在提点自己，要防着八娘一二，八娘将才的问话没安好心，但，众目睽睽之下，便是再不喜八娘，八娘也是她三叔家的堂姐，既是她关了心，又怎可不应。

九娘现下，一心想着自己不仅能去秦淮阁，还有五姐姐照管自己，心里眼里都是同五姐姐一起押注一起瞧赛龙舟的肆意快活，又哪里愿意搭理惯来瞧自己不上的八娘。

不过，眼下刘妈妈提点了九娘，九娘也便细细将八娘刚才所关心的一句话掰开了揉碎了的揣摩了一番，当真琢磨出八娘憋着什么坏招了。

这不就是明摆着挑唆玉哥是谁害的他折了胳膊，是谁害得他丢了那么大个丑，似玉哥儿这惯来报复人的性子，便是大清早躲在自个儿院子外头恫吓自己都能做的出来，被人当中戳了心肝肺，又岂能不跳脚。

九娘边揣度边打量了显然憋了一肚子气的玉哥儿，果然被气的不轻，不过，没能当众气到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骂，倒是算的上收敛了

见玉哥并没有当众找自己闹一场的意思，九娘自也懒得管他，由他自顾自的生闷气，一直气到回锦州做他的小霸王去才好。

但是八娘，此番用心，却不得不让九娘觉着恶心，明明比自个儿还大上三岁，谁不是一个爹生的，却也同是老三房的姐妹，她可倒好，女学里头便整日捧老四房六姑的臭脚，更是与六姑合到一块挤兑羞辱自己。

一想到此前种种，再经了当下，一股子怒气便直冲九娘的脑袋，现下的九娘便是连从前一直畏惧如虎的亲爹的脸面都敢打了，更何况区区一个八娘。

及此，九娘几乎都未给八娘一丝眼光，只自顾自的喝着碗里熬的稀烂的胭脂米甜粥，扬起嘴角便回了一句

“说到病，八姐姐一直病了这些日，便是连姐妹们探病都一概不见，马婆子说了，八姐姐见不得风，又生怕过了病气给咱们姐妹，莫说前些日子我办的秋千宴，便是梅家的花宴也没去成，不成想，今个儿端午却是大好了，赶得上端午节秦淮阁的热闹，想来也是苏老祖保佑了。”

九娘一气回了这么一通话，直戳的八娘心肝脾肺肾俱痛外，更是吃惊于，九娘这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

这才多少时日不见，九娘的脾性竟全数变了。

八娘张了张嘴巴，一时却不知该回击些什么才好，侧眸间，便瞧见一边把盐水鸭肉当做杀父仇人咬的玉哥儿，正眼含怨愤又兴致勃勃的瞧着她与九娘间你来我往的热闹，八娘心间的怒火当即就直蹿脑门。

他们一个个的，当真可恶。

一个九娘，不再似从前那般怯弱愚笨就算了，便是连一个锦州那犄角旮旯来的蛮牛小子，也敢瞧起了自己的热闹来。

八娘深深吸了口怒气，目光含愤的扫过玉哥儿咬着的盐水鸭上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再瞧一眼桌上摆着的青花玉瓷碟中的盐水鸭已只剩下两小薄块，立时便计上心来。

呵呵一笑中，八娘转恼为笑，亲自伸手夹了一块盐水鸭到九娘身前摆着的粉玉小碗中。

“劳九妹妹关心，只是九妹妹到底身娇又年岁尚小，我瞧九妹妹这声音，当是有些火气未清，多吃些鸭肉补补罢！”

玉哥儿的热闹瞧到这儿，怎般也想不到，将将还言语含刀的姐妹俩人，这会子竟然又和好了，正一头雾水的想不明白女儿家为何这般善变，目光便扫见碟中的鸭肉只剩下一块，再瞧九娘碗中的那块鸭肉，又想着八娘刚刚很有几分道理，九娘那声音着实不正常，许是有了些火气未清呢！

哼！绝不能让九娘那小丫头，吃了自己惯爱的盐水鸭又清了身子里头的火气，就让她声音一直这般难听下去罢。

玉哥儿心里想什么，面上自也露出几分来，而一直瞧着他神色的八娘，便晓得玉哥儿如她所料一般，动了心思，那厢瞧着玉哥儿朝丫鬟使了个眼色，将碟中最后一块盐水鸭薄块夹到他碗中时，八娘那厢便也就施施然伸手，快了那伸手欲夹盐水鸭的丫鬟一步，再次将盐水鸭薄块夹到了九娘的粉色玉小碗中。

“九娘你怎的不吃，这盐水鸭可是大厨房用秘制老卤腌了好些时日，这口味，便是放在整个金陵城，咱们沈家这大厨房做出的盐水鸭也算的上一绝了。”

八娘快了一步抢先夹了那块盐水鸭薄块，更是放入了九娘的碗中，玉哥儿心中所想落了空，早已气的双颊如鼓，双眼眼珠微凸，两只手更是捏的手指骨咔咔作响，那样子，落在八娘的余光中，便也就放心的很了。

如今，八娘的谋划已成，接下来，便由着这头锦州小蛮牛追着九娘这蠢丫头闹腾出丑罢！

她倒是要瞧瞧，一而再再而三的与锦州来的表哥闹的不痛快，便是没错，也少不得被人指摘眼里容不得人了。

九娘实在不耐八娘这一副巴巴凑上来又憋着一肚子坏水的样儿，又在刘妈妈再次戳了戳自己的提点下，瞧了眼气的面上连着脖子通红的玉哥儿，顺着玉哥的视线，九娘很快便垂首瞧见了自个儿碗里的那两小块盐水鸭薄块。

几乎是瞬间，九娘立时就明白了八娘的算计。

她将才还怪道，倘是从前，自己说了那么多明里暗里阴阳怪气的话戳八娘的心肺，八娘早以牙还牙的回怼了，可是八娘却仍旧笑呵呵的给自己夹盐水鸭，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九娘暗暗吸了口气，将所有的嫌恶憎恨都吞进了腹中，适才对上八娘显然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目光挑眉道

“张娘子说了，这几日每日都需吃汤药，吃食以清淡为宜。”

在八娘幸灾乐祸的目光陡然骤缩之下，九娘继续挑眉露出几分挑衅道

“我瞧着玉表哥倒是尤为喜欢食盐水鸭，倘玉表哥不嫌弃，这两块盐水鸭便请玉表哥笑纳了。”

九娘这一袭话落，还不等八娘目光僵滞，未来得及回神，以及玉哥儿浑身一震，面上的怒气尽数转为震惊与不可思议之时，刘妈妈已然快人一步，双手捧着粉玉小碗，就如同捧了御赐之物那般郑重，行到玉哥儿身前，又朝着玉哥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将粉玉小碗放到了玉哥的碗侧。

“玉表少爷莫要嫌弃，我家姑娘近来只吃些清淡汤食，这碗，今个儿还未动过一筷子。”

玉哥的心目中自是把九娘当做折了胳膊的仇人看待的，可是眼下这个仇人竟然把自己刚才还凭着一股子怒气想占为己有的盐水鸭推给了自己，这倒是大大出乎了玉哥儿的意料。

一时间，玉哥儿觉着自己的脑袋有点懵。

努力转了转，他还是想不通，明明之前九娘对自己也有些怨恨的，怎的就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了，还晓得自己喜欢吃盐水鸭，一看就是偷偷关注自己多时了，否则，她一直低着脑袋吃饭，怎的会晓得自己多吃了几块盐水鸭。

这么一想，玉哥儿的心间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虚荣心以及傲气来。

再瞧一眼九娘那小胳膊小腿，显然一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豆丁。

但，如今就是这么个害了自己折了胳膊的小豆丁，对自己示好了，还偷偷关注自己。

嗯！那。。那就暂时不计较，今个儿大人有大量，放过这小豆丁一次。

玉哥儿是藏不住心思的性子，这厢心里刚刚起了念，那厢便立时便坐正了身子，故作出一副端严的大人样子冲九娘道

“既是九表妹这般有心，我自不会拂了九表妹一片好意，这便吃了碗中两块盐水鸭就是。”

玉哥儿倒是痛快，话音刚刚落地，便用勺子舀了两块盐水鸭，这会子就连两旁的丫鬟都无需服侍了，自是一口吃了两块盐水鸭，又等不及盐水鸭入了肚子，便也就抬头冲着九娘的方向点了点头。

九娘本不想搭理玉哥儿，可是耐不住想气一气八娘，这厢见着玉哥儿的示意，那厢便笑着道

“玉表哥不嫌弃就好，倘玉表哥还有什么喜欢的，便来如意居找九娘就是。”

玉哥儿再一次震惊了，可是有了前头的自我猜测，这一回的玉哥只震惊了一息不到的功夫，便也就囫囵吞下口中的盐水鸭，十分不客气的冲九娘道

“这可是九表妹你说的，我这不折了胳膊嘛！也去不得秦淮阁瞧赛龙舟，听说外头可是热闹的很了，不如九表妹此番去秦淮阁，路上瞧见什么你们金陵城的新鲜事物，买几件给我玩也罢！”

九娘那厢简直想朝玉哥儿翻个大大的白眼，她都穷的去押注了，玉哥儿却还想着压榨自己。

不过，当九娘的余光瞥到八娘从满身的僵硬转变为满身的不可置信又转变为满眼的愤怒后，也便暗暗叹了口气，只当花钱买个八娘不痛快也罢！

“好呀！玉表哥只等着九娘买回来新鲜事物罢！”

一语落下，九娘与玉哥儿皆是相视而笑，颇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样儿。

而八娘则在满腔的愤愤不平中，却也怎般也想不明白，为何两遭伤了胳膊之仇，竟被两块盐水鸭给解了。

当真是气煞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