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衙前兵马使钟旺之母的六十大寿,崔璟与钟旺同为梁俨心腹,两人私交颇深,本来午间就该去贺寿,只是昨日孟浪,误了时辰,好在寒英伶俐,早早送了贺礼去,说他家中有事,晚上才去钟府贺寿。
今日起得晚,崔璟听完账就过了申时,他得赶紧梳洗装束,在黄昏前赶到钟府。
寒英事多,崔璟也不要他伺候,让他赶紧回去给那些掌柜回信。
大家公子见客的装束繁琐,一个人很难完成,比如梳头戴冠,若没有仆婢帮忙,脑后的发辫便只能摸瞎。
崔瞻虽对崔璟严格,却又养得十分精细娇贵,可以说是千娇百宠,家里的女孩都没这般娇惯,但这段时光仅限崔璟六岁之前,那时崔璟还没上房揭瓦。
崔璟幼时生得粉妆玉琢,像个小姑娘,卢悉云那会儿年轻爱俏,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打扮大侄儿,每日清晨给他编小辫子,选小衣服,若是要见人待客,卢悉云更是来劲,必将崔璟打扮得跟仙童一般,让人见之忘俗。
在无数惊艳目光和赞美的洗礼之下,崔璟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生得好,也因此极重容貌仪表,只要见人便要狠狠捯饬一番,引得全场瞩目,出尽风头。
崔瞻对此也没说什么,毕竟侄儿俊美有名也长他崔家的脸。
崔璟跟着梁俨摸爬滚打几年,性子相较于少时稳重内敛了许多,虽然依旧爱俏,爱出风头,但学会了审时度势,收敛锋芒。
比如今天是钟老夫人的千秋,他就只穿了一身不会喧宾夺主的暗红锦衣。
冠发齐整后,崔大公子开始挑选配饰,今日衣着朴素,也不好装饰得太过华丽,他只打算戴八瓣莲佩,其余的都省了。
看着满匣精美的络子,崔璟想起了那枚被扔在假山后的鹅黄。
那日他扔了之后顿时就后悔了,折回去找也没寻到,想来是被院里的下人捡了去。
那络子简朴,捡到之人也不会觉得是他会用的东西,否则早送到他手上了。
罢了,一个络子而已,以后小东西还会给他做许多。
崔璟打开装络子香囊的匣子,抬手就拿起白雀做的乳白络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随便拿了一枚缀着金流苏的络子。
今晚达官显贵众多,不能失了体面。
装束完毕,崔璟带着满身香气踱到床边,白雀仍在睡梦之中,他便附身在光洁额头落下一枚轻吻。
待崔璟打马到钟府时,已是华灯初上,他游刃有余地穿梭于觥筹交错之间。
镇州崔氏的门第,节度近臣的身份,欺金赛玉的容貌,出类拔萃的姿仪,目见者无一不对崔璟心驰,争相与之攀谈敬酒。
今夜到场者无一不是显达人物,再不济也是钟旺的亲戚,崔璟自然来者不拒,几轮香醪甘醇下肚,白皙脸颊染就一层薄红。
钟旺见状,上前拍了崔璟后背一掌,笑道:“玉光诶,你可算来了,俺娘吵着要见你嘞,走走走,随俺去见俺娘,她非要当面谢你。”
给钟老夫人拜过寿,钟旺带着崔璟去了一间厢房,让他躲躲酒。
“老弟,今天够给面子,谢啦。”钟旺朝崔璟拱了拱手。
“你我之间还需说这些?”崔璟扶额闭眼,许是有些醉了,语气比平时多了几分慵懒。
钟旺哈哈一笑:“这倒是,咱俩谁跟谁。”他与崔璟相识于幽州,当时崔璟也就十五六岁,用‘目下无尘,骄纵跋扈,不可一世’十二字来形容最为恰当。当时他以为这世家出身的贵公子不好相与,没成想这贵公子是个难得的直性子,最对他的脾气。两人同为梁俨左右,脾性相投,又同经数役,自然结缘。
“哎哟还是得谢谢你,不过老弟,你送我老娘大礼便算了,蓁蓁小孩家,哪里用送东西给她。”
“蓁蓁明日生辰,我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要送侄女生辰礼。”
钟蓁乃钟旺独女,从小跟在广陵王和临江王身边,时常与崔璟打照面。小女孩聪慧灵巧,性情爽直又不失细腻,口齿伶俐又乖巧讨喜,每每见到崔璟一口一个“崔叔叔”,又甜又乖,哄得崔璟开颜。
“玉光诶,你的礼物也太贵重了些,我这个亲爹都被你比下去了。”
崔璟睁开眼,笑问道:“那马儿蓁蓁可还喜欢?”
钟旺笑道:“汗水宝马她还能不喜欢,早乐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晚上在马厩睡。不过这几日她老师布置的课业多,又要陪着临江王去地里看春苗,实在不得空到你家里道谢,这才托我这个爹来说一声,待青苗长成才能去你家看你。”
崔璟闻言感叹:“蓁蓁倒真是长大了。”
钟旺欣慰笑道:“一转眼就长大了,想当年在碧澜岛的时候,小妮子看你生得俊俏,像猴儿似的爬到你背上,非要你背着去船上。”崔璟出身高门又是个火爆脾气,钟旺生怕崔璟恼羞成怒,让女儿吃亏,没成想崔公子脾气好得很,竟背着女儿上了船,还陪着玩了一路。
听了这话崔璟也轻笑出声,两人叙话半晌,有小丫鬟来寻钟旺,钟旺这才去会客。
崔璟在屋内醒酒,不知过了多久寒英才来请主人回去。
华车微颠,崔璟掀开一角纱帘透气,突见几只飞雀跃过云月,举着帘角愣了半晌。
“主人,夜风凉。”
崔璟放下纱帘看向寒英,打了个酒嗝问道:“我记得你是五月初八的生辰......”
寒英忙倒了杯水送到崔璟嘴边,无奈道:“今日是喝了多少,坐车颠簸得紧,想不想吐?要不咱们下车,我背您回去?”他自小跟着主人,主人待他好,每年都会给他送生辰礼,今日却问他生辰是几日,想来是醉糊涂了。
崔璟摇了摇头,又问道:“他是几日的生辰?”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寒英正欲询问“他”是谁,想了想眉头微挑,道:“这我倒不曾留意,得回去翻看身契。”
崔璟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又掀开了帘子,寒英顺着瞧过去,除了一牙残月,并无其他。
两人回了古榕巷,次日崔璟酒醒,抬手摸到一团软热,觉得十分舒服,便一把捞到了怀中。他脑中清明,此刻他该起身练剑了,只是温软在怀,他不想起身。
挣扎了半晌,崔璟还是松开手,翻身下了床。
理衣时,他从镜中瞥见那只小雀儿扑棱着坐起身,忙手忙脚地穿鞋袜。
“躺回去。”崔璟一边系腰带一边跨到床边,将刚穿好的鞋袜剥了下来。
白雀躺回床上,望着坐在床边的人,“...得做饭了。”
崔璟将被子提上来将人遮严实,不自在地说:“我不是说过不必备早饭?昨日...我...你还累着,接着睡吧。”
白雀脸上一红,双手提过被子遮住半张脸,只剩一双秋水瞳慌乱地闪烁,“不、不累的。”
长眉一挑,崔璟邪笑道:“不累?”说着,解开了刚系好的腰带,大手伸进被窝,摸上了杨柳细腰。
白雀的腰还酸软着,不禁嘤咛出声,下意识往旁边躲却没有出言阻止大手的侵占。
崔璟知晓白雀在逞强,只揉搓两下便放过了他,“再睡会儿,待会儿和我一起吃饭。”说罢,崔璟将羞红的小脸从被子里解救出来,捏了两下心情大好,又才胡乱重系了腰带,去了院中练剑。
练了一阵,寒英提着大食盒从门外走来,见主人还在练剑,便让哑奴将饭菜拿去厨房温着。
待崔璟练完剑,寒英及时递上半温的新茶。崔璟抿了一口茶,不疾不徐问道:“铺子和田里的事儿忙完没?”
“差不多了,账目已经拢了,云姑姑也过了一遍。”
崔璟点了点头,又道:“这十来日你把事情暂且放给手下的小幺儿做,你去遥城办件事。”
“遥城?”寒英翻着眼皮想了想才问道:“主人,您在遥城没有产业啊?”
崔璟啧了一声,说:“哪儿这许多话,让你去就去,我...想吃遥城外的春菜,你去给我挖来。”
寒英眼角微僵,心道他家主人的口味愈发刁钻了,无奈道:“我的爷,怎的突然想吃那地方的菜蔬,那地方冷寒,长出来的春菜有甚可吃,若您想吃我立刻写信到吴郡......”
不等他说完又听到:“顺便去把白雀的奴籍消了。”
寒英微楞,旋即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什么遥城春菜,不过是借口。
“你笑什么?”崔璟皱起眉,不自然地偏过头,“趁这几日闲,赶紧去办。”
“主人,按家里的规矩迟早都要给他放良,倒不急这......”
“什么不急,他七月初三满十六,你动作快些。”
寒英深深看了一眼崔璟,欲言又止。崔璟见他一副憋样,不耐地啧了一声,道:“有话快说,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
“没什么。”寒英笑笑,“我后日便去遥城,那这孩子的户籍...您打算......”
“我早已想好,落到蓟州吧,不必归到镇州,顺便把古榕巷的院子给他。对了,我不是让你去寻能干的仆妇,怎的还没消息,那两个哑巴虽然勤快但有些蠢......”
寒英越听越觉得心慌,有千言万语在腹中翻腾,但看着主人带着和煦笑意的眉梢,他最终没有张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便到了七月。
暑气蒸腾,崔璟的脾气也随之蒸腾,在军营平均一天要发三次火,不过这火大多集中在中午之后,每日清晨崔大将军还是很和蔼可亲的,特别是休沐日后的第一日,甚至还能开几句玩笑。
初三这日,出门前崔璟抱着白雀在房里亲昵了许久,出门前还特意嘱咐白雀让他晚上多做些菜。
崔璟磨蹭着柔嫩的唇瓣,声音带上了几丝娇气:“我想吃炸骨头,要多撒胡椒。”
白雀心头微颤,他最受不住崔璟柔声细气,“晓得了,多放胡椒。”
崔璟满意地吮了下细白脖颈,恋恋不舍骑上了皎雪。
白雀捂着侧颈,目送一人一马远去。
今天是他的生辰,虽然除了自己没人知晓,但还是得过,过了今日他就是成丁了。
他长成大人了。
儿生日,母受苦,白雀仰头望向北方。
娘亲,小雀儿长大了。
趁着还算凉爽,白雀挎着篮子去街上买了许多菜蔬鱼肉,还提了一只肥鸡。
先做娘亲爱吃的芙蓉糕,然后杀鸡放血浸骨,再做寿饼,最后做羹汤热菜。
白雀在心里默默计划,手上也有条不紊地进行,当崔璟进门时被香味激得舌间生津。
白雀见他回来了,忙将菜摆了,唤他吃饭。
“先不慌,你过来。”崔璟站在廊下,朝白雀招手。
落霞洒在黑甲红衣上,犹如贴了一层熠熠金箔,衬得崔璟愈发高贵俊美,恍若神祇。
白雀不明所以,只痴痴走了过去。
崔璟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一把搂过白雀的腰。
只一眼,白雀便认出了那是什么。
“等会儿把身契烧了。”崔璟知晓白雀不识字,凑到他耳边说道:“以后你就是良民了,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