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后的空间因为挤了两个男人,而变得有些逼仄。
杜予旻一双含情的凤眼染上凉意,面无表情质问:“赌债那件事,你安排的?”
男人睥睨着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下巴被曲拢的指骨挑起,微凉的指节戏谑地拭过杜予旻唇角。
那一块地方有轻微的青紫色,是方才杜予旻对阵地痞流氓围攻时,不慎被拳头擦上的。
细微的刺痛下,杜予旻瞬间理清了所有的关窍。
从原身的酒鬼父亲被怂恿着去赌博、到欠上无法还清的巨债,乃至后来原身被高利贷追着要钱、围攻致死。
这看似顺理成章的一切,背后似乎都有一双漠然的眼睛,无声而冷漠地、自上而下地注视着。
高位者甚至不用纡尊降贵地亲自动手,随便一句话、一个眼神示意、乃至于一个不耐烦的神情,都能决定蝼蚁最终的命运走向。
杜予旻的脸色难看得要命,不止是因为原身存疑的悲剧,亦是想起自己被随意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草草处死的上一世。
这种被人随意搓扁捏圆的滋味他尝过一次,却已经不想经历第二次。
似乎是被他冷厉的脸色取悦到了,梁淮榆将他下巴挑得更高,白皙修长的脖子被迫绷出漂亮的弧度。
男人慢悠悠地拖长了声线:“之前倒是没发现,你确实有几分姿色。可惜——”
杜予旻不闪不避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从对方淡色的瞳仁中看出了高高在上的傲慢与厌恶。
梁淮榆用着温柔至极的语调,把话补充完整:“我对废物没有丝毫兴趣呢。”
男人居高临下地侧目,眼含轻蔑,似笑非笑:
“离我远点,懂?”
被钳制着双手的人眉眼柔顺地垂着,没有说话。
这番警告初见成效,梁淮榆无情地扬唇,露出了他惯有的温柔假面。
“梁先生。”
青年忽然又轻又缓地开了口。
梁淮榆不经意朝下一瞥,手腕却倏地传来痛感。
杜予旻使了巧劲儿,反握住梁淮榆钳着他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其从自己另一手的腕骨上一根根掰开。
对方神情中的嘲弄被杜予旻尽收眼底,他一身反骨被这傲慢彻底点燃。
去他的。
杜予旻面无表情地想。
道个什么歉?他要恶心死这个混蛋!
青年的眸转盼流光,柔声诉道:“丹心寸意,愁君未知……我怎舍得远离了你?”
朱唇皓齿间仿佛饱含着情丝,眼神却满是讥诮。
梁淮榆的笑容敛起,缓缓地眯起眼。
—
试镜环节即将开启的时候,评委席空缺出来的部分才坐上了人。
坐在旁侧的原著作者陈书琛朝这方向瞄了眼,捕捉到好友脸上转瞬即逝的淡淡寒意。
陈书琛当即就起了兴趣。
待梁淮榆和风细雨地和导演、制片等人打完招呼,他才压低声音凑到对方面前:“哎呦喂,怎么这会儿才到?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没什么。”梁淮榆已经恢复了他往常风度翩翩的做派,桃花眼笑得意味深长,“遇到个不听话的小朋友罢了。”
陈书琛随口猜测:“不会是最近爬你床那个吧?”
梁淮榆的指节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笑而不语。
“没想到他还缠着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赌债的那招有点狠。”陈书琛半真半假地感叹。
梁淮榆对外的形象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可只有极少数熟悉他的人才知道,此人金钱与权力堆砌出的高贵的皮囊下藏着极端危险的反社会人格,缺乏最基本的共情力,天生冷血。
道德和制度束缚不了坏种,反而让他们的行事更为隐蔽。
坏种斜倪着他,说:“你知道杜予旻爬我床那天,本来就叫了两个狗仔蹲点吗?”
“这倒是不知道。”
梁淮榆缓缓解释:“他为了拍到和我亲密的举动,死命缠着我。”
“嚯。”陈书琛感叹,“这人蠢得可以,就算拍到亲密的举动po到微博上,你随便发个微博,看网友信谁?”
“是啊。”梁淮榆挑眉,“但那天刚好是梁笑笑进手术室的时间,因为杜予旻的问题,差点耽误家属签字。”
梁笑笑是梁淮榆的妹妹,大概由于她是早产儿的缘故,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进医院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陈书琛先是说了句“怪不得”,而后才讶异道:“没想到你还挺在乎你妹妹的。”
如果赌债的设计是为报耽误妹妹治疗之仇,倒也稍微能够理解。
梁淮榆却满不在乎地眯起眼:“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不喜欢有人贴着我炒作。”
陈书琛:“……”
高看他了。
陈书琛发表感言:“你果然是个混蛋。”
坏种莞尔一笑,坦然受之:“多谢夸奖。”
说罢便将目光投向了中间的舞台。
这次试镜的人又多又杂,表演的水平也良莠不齐。偏偏导演范国强是圈子里出了名的严苛,等试镜环节进行到约莫三分之二的部分,竟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看上。
一旁的制片人被他“唉”得心烦,随手一指台下正在表演的男生,说道:“我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范国强摇摇头:“不行,他眼距稍微宽了点,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制片人一阵无语:“按照你这选角标准,那谁来都别想试镜成功了。”
“那也不能将就!”导演激动地抓着剧本塞他面前,“你知道《固山河》其中一位主角参考了谁的形象吗?”
《固山河》中的两位主人公,一位是野心勃勃的权臣,一位是光风霁月的大将军。在先帝因病猝然离世,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匆匆即位的背景下,两人在政治立场的影响下相互博弈,暗生情愫却又竭力克制,性张力让一群书粉嗷嗷狼嚎。
在大将军旧疾复发死后,权臣于他的坟冢前枯坐一宿,自此收敛野心,辅佐年幼皇帝巩固江山,最终完成了对方的遗愿。
而书中那位大将军的原型,参考的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将军杜予旻。
“那可是史书上‘姿艳群英、光华隐潜’的杜云逸!选角当然不能马虎!”
制片人被范国强激动的唾沫星子喷了一脸,生无可恋地点点头。
按照导演那严苛到令人望而生畏的要求,恐怕明年都找不着合适的演员。
正当制片人暗自在心中吐槽时,下一刻,却见导演猛地坐直了身体。
“欸?”
怎么突然激动起来了?
制片人纳罕地跟着伸长了脖子,却见下方正站着下一位试镜的艺人。
表演台的灯光全打在那人脸上,照亮了如月中聚雪般的面庞。对方只简单穿着雪白的T恤,甚至连妆都没有化,不施任何粉黛却足以勾魂夺魄。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很沉稳安静的张扬。
制片人看着他挺拔的脊背,不由自主就想起那句“姿艳群英、光华隐潜”。
本来兴致缺缺的陈书琛也打起精神,用手肘怼了怼身旁某人:“哎哎哎,那不是?”
不用他提醒,梁怀榆自然也留意到了台下的美人。
有些人天生便是发光体,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轻而易举就能牵动全场的目光。而对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或明或暗的打量,含着秋水的眸若有似无地掠过这个方向。
“他是不是在看我们?”陈书琛问。
梁怀榆忆起洗手间的对峙,抿起唇没有回答。
对方的视线却仿佛只是蜻蜓点水般扫过,很快,皓白的手腕就从签筒里取出抽到的题目。
“在演武场耍花枪,察觉到角落有人偷看之后,与其对峙。”
“运气不好。”陈书琛抱胸点评。
其他人抽到的题目大多只是朝堂上唇枪舌剑几句、亦或者是在小皇帝面前暗藏机锋的互讽。到了杜予旻这里,不仅需要表演,还得加上难度颇高的耍花枪项目。
放置在角落的花枪虽然只是道具,但外壳也是渡上了层金属的,重量着实不低。
全场目光汇集之处,青年抚上了表演道具的金属枪身,却缓缓出了神。
他自然是会耍花枪的。
不止花枪,刀剑戟钺他都玩的得心应手。
只是当触上这件未开刃的冷兵器,那些被竭力压制在脑海深处的画面却纷至沓来。
穹顶关,杜予旻率领的两千轻骑遭遇不明伏击。头顶是落石轰隆隆滚下的声音,最信任的十几名亲信以身躯为盾,为他撕开逃生的去路。
视野范围皆是部下残破的血肉,被尖锐箭羽戳破了喉咙的副将操着不成音调的话嘶吼:
“将军,跑!找……找朝廷……救兵……”
杜予旻察觉到了这场突袭的蹊跷,雄关漫道,茫茫戈壁,他却忽然觉得无处可去。
最锋利的刀子来自最信任的人,没能在穹顶关中弄死他,朝廷一批人惶惶不可终日。阴谋阳谋,脏水罪名。
杜予旻不怕死,就是可惜连累了跟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兄弟。
形状相似的旧物握在手,难免有些触景生情。
梁怀榆凝视着底下那道伫立不动的身影,逐渐变得行意阑珊。他漠然收回视线,乏味地起身。
“梁老师,您准备走了吗?”演员统筹殷勤地打着招呼。
梁怀榆冲她款款一笑:“抱歉,接下来还有活动安排。”
当指尖刚触上门把手的刹那,他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嗡鸣。
凌厉的风声擦过耳畔,没有开刃的金属枪头擦过耳畔,带出了一丝肉眼不可查的血线,悍然戳进了木质的门中。
“梁老师!”现场传来了众人的惊呼声。
梁怀榆本人却纹丝未动,唇角那丝浅淡的笑意猝然加深,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力道足以穿透门板的花枪。
导演只是心悸了那么一瞬,忽而把手一抬,制止了惊慌失措的人群。
“等等。”
等什么等啊,对方可是顶流影帝,可别在这里出什么事故!
众人在内心疯狂吐槽着,一齐不解地转头瞥向导演。却见对方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事故的制造者。
杜予旻敛起眼中一泓光,缓步行至门旁:“我还当是谁,原来是大人。您何时对我们粗人的玩意儿感兴趣了?”
梁怀榆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那双艳丽的凤眼,配合地吐字:“将军之勇,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承蒙大人夸奖。”杜予旻拔出嵌入门板的枪,随手耍了个漂亮的枪花,“若大人无事,还是请回吧。”
“不急。”梁怀榆莞尔一笑,“我正有些事要与将军商量。”
……
围观群众默默注视着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台词,逐渐把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
原来刚刚是在演戏啊,哈哈、哈、哈哈。
还真是有那么点惊险刺激呢。
众人被这一出整得精神恍惚,那边的肇事者也后撤一步,扯出了歉意的微笑:“对不起啊梁老师,刚刚没有吓到你吧?”
梁怀榆盯着他,半晌过后,包容地挥了挥手:“没关系。”
杜予旻就侧身给他让开道,笑吟吟地把人瞧着。
“慢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