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也留院观察了一个星期。
在此期间,他只跟宋建兰和熊英等人比较亲近的通过几次电话,叫他们不用担心,关于劝退这件事情却并未提及。
宋建兰比以往每一次都要难过,絮絮叨叨地在电话里跟他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离家远点儿,也离霍立军远点儿,越远越好。
霍立军就不是一个会当父亲的人,他酗酒成性还好赌,暴力成了家常便饭,好几次闹到邻居报警去派出所,最多也就得一两句“民警管不了家务事”便只能作罢,别无他法。
按照常理,一般人都忍受不了,抄着户口本就要去离婚,可是宋建兰却从没这样想过。
宋建兰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女人。
在她眼里,跟丈夫离婚仿佛是比古时候被浸猪笼还要天大的事,所以即便经常鼻青脸肿地过日子,大半夜坐在马路边哭的时候,她都从没想过要离婚,从来没有。
她读书少,很多东西不明觉厉,这辈子都无法参加的高考成了她的执念,甚至已经或是精神寄托了——父母做不到的事,总会在孩子身上寄予厚望,而霍也注定要继承她的理想。
宋建兰离不了婚,也离不开这个家,霍妍今年才八岁,她不能没有爸爸;可是霍也却不一样,他可以凭借高考,凭借高考得来的那纸录取通知书,从此远走高飞。
她耳提面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霍也要好好读书,参加高考,考上好大学离开这里。
这也是为什么霍也复读两年,拼了命也要考上岚江二中,成功够到十八班的凤尾,又用一年时间从十八班众多不学无术的混子中逆袭到尖子班,过程艰辛坎坷,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徒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却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天赋。
那么辛苦才走到了这一天,眼看距离解脱的日子就差一年半,宋建兰的执念变成了他的执念,不想过往诸多汗水,却竟一朝付之东流。
可你若要问他,后悔吗?
回答还是,不。
一个星期后,霍也出院,回到学校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领他的退学告知书。
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在拿到理想中的那纸录取通知书之前,他居然先拿到退学告知书。
沈庭御那天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瘆人地冷笑一声,说,你回来,我们等着瞧。
“叩叩。”
霍也敲门动静很礼貌,不轻不重的,等人准了才推开进去,杨主任坐在里面,桌上叠着几摞厚厚的文件资料,似乎都是拟定好了的。
没让看的,他一眼也没多看,状似老实地叫了句“杨主任好”,身上还穿着岚中的校服。
——显然完全没有即将被劝退,并且再也没有资格穿上这身校服的意识。
杨主任没有应声,眉头不悦地皱着,公事公办地跟霍也走流程签字。霍也瞥见告知书上的劝退原因是,该生品行低劣,屡教不改等等一大堆罪名罄竹难书,眼尾扬起讽刺的弧度。
但他依然是平静的,异常平静。
就在霍也准备签字的这一刻,办公室的门却突然被人急急敲响,被迫打断流程的杨主任只好抬起头,看他一眼,嘴里问:“什么事?”
一个老师匆忙抢了进来,神态慌张,说出的话令人闻之色变:“杨主任,不好了!年级有十几位女同学联合写了控告书,张贴在学校的公告栏以及任何能被人看到的地方,控告曾被高二B班的廖正霸凌、猥亵等恶劣行为……”
杨主任猛地站起身来,险些被带倒的椅子发出沉重的刺啦声,“你说什么?!”
“现在、现在消息疯传,闹得很大,听说还有人找来了媒体,刚才教务处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校门口那边也全围满了来访记者和打抱不平的网友,保安他们说可能要拦不住了!”
霍也捏着手里的签字笔,神色从一开始的诧异逐渐转为了然,心情难以形容的复杂。
指随心动,笔尖转了个漂亮的圈儿,霍也不由无奈地失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几天没功夫理他,天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给人打电话,原来在这儿藏了后招呢。
舆论就算长了飞毛腿,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发酵得这么快,这是有人在背后主导,并从中作梗下了这一盘将计就计的棋局。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在乎身外之物的名声,当初廖家明目张胆的傲慢,校方蛇鼠一窝的不作为,到今天都成了被抨击的痛点。
杨主任无暇顾及霍也,脑子一热就冲出了办公室去看,短短不过片刻多钟,这外面居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学校内,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热血沸腾的意气风发少年郎,正值青春期最自诩正义也最是崇尚英雄主义的好时候;学校外,尽数不完想要抓到廖家第一手黑料的媒体记者,又多少敌对的商人政客火上浇油,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十几位与霍也素未谋面的女同学,主动袒露出自己难以启齿的伤口,并以此化作双刃的刀尖,哪怕自损八百,也要不惜伤敌一千。
她们的柔弱,她们的怯懦,如今竟都成了她们顺理成章的武器,那么尖锐,又那么勇敢。
“廖正!出来!你个畜生!!”高二B班被迫门窗紧闭,男生们用身体顶着门,而作为事发主人公的廖正却惨白着脸,躲在自己的位置上惊惧指挥,“别放她们进来!别放她们进来!”
到了最后,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居然是放出这句狠话的他自己。这间教室成了廖正进退两难的安全屋,他不敢冒然离开教室,外头想把他带走的老师也进不来。
廖正叫骂着,威胁着,死性不改:“都他妈没吃饭吗?!顶住啊,蠢货!要是今天我出了什么事,我爸一定叫你们好看!听见没——”
剩下半个音节还没脱出口,耳边突然传来玻璃被砸破的巨响,“哗啦!!”
廖正条件反射地抱紧了脑袋忍不住惊叫。
高二B班的教室门外,高小缘正喘着气儿领头站在那里,白嫩掌心被划破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可她没有停歇,接过同伴递的砖头又举起手来,朝着廖正的方向蓄力投掷!
高二年级越来越多同学加入,其中有那十几位女同学的亲友,也有暗恋其一却得知喜欢的女孩儿被畜生玷污后的男生们,还有早就看不惯廖正的跋扈作风,趁机来落井下石的人。
老师几乎维持不住秩序,就连楼上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也按耐不下去地跑出来看,那轰轰烈烈的一幕,在许多人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涯中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细细想来,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历届以来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曾经也同今日一般盛大。
当时学校饭堂偷利克扣学生的伙食,价格却疯狂上涨,学生们逼不得已,便时常翻墙去后门那里有个聋哑阿姨的小档买饭。
可学校的饭堂承包方发现后,找人摔砸了阿姨的小档并勒令不许再来,阿姨在阻拦过程中被误伤进了医院,这彻底激怒了一众学生。
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到学校饭堂和小卖部乱砸一通,能抢走的都抢走,实在带不走的就都推翻,饭堂数张桌椅被他们拔地而起,放眼望去唯有不堪入目的狼藉。
校方只得报警,然而警察来了,怒气冲天的学生们竟连警车也一并掀翻,场面一度不可收拾,事发后,校方领导与市局高层被问责。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所有被压迫的,总有一天要站起来。
杨主任扶着办公室门外的栏杆,怔怔看向楼下沸腾涌动的人海,那具总以大公无私命名的铁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再也维持不住。
事到如今,他这个教导主任的职称,是无论如何都得摘下去了。
往以大公无私出名,却以假公济私落幕。
霍也双手插兜,闲庭信步地走出来,他的脸上颧骨那块儿还有一处擦伤,透过冷白皮肤泛着深青色,眉眼间的桀骜依旧没变。
他似乎拥有着神奇的人格魅力,也或许是俊美的骨相加成,浑身是伤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觉得流里流气,反而总有一股痞懒的狠劲儿。
“杨主任。”
霍也似笑非笑,问道:“这字,还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