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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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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辞将玉球从木偶娃娃身上摘掉,挑在指尖看。

玉球未满,半镂空的球心里头塞着小块翡翠,水头长且足。翡翠被浮光照过,像有一泓绿阴阴的水在缓缓流动。

妙辞说猜不出,“只是觉得好看。”

“那它就归属于你。” 席憬将妙辞摁到椅里,又在她对面坐下,随手捞来银釭,搁置在二人手旁。

妙辞被这话逗得咯咯笑,“它本来就是我的。哥哥给我的赔礼,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语毕方觉此话太桀骜,忙改口道:“我晓得,哥哥总会把好的给我。”

席憬又弹她一个脑崩儿,趁妙辞捂额,控诉他怎么总爱耍无赖时,他一壁勾唇笑着,一壁点亮更多烛苗。

屋里这才算亮堂起来。

席憬把手端肃地架在桌子上面,看她看得认真。

“妙妙,我说过,你撒娇时才会喊我‘哥哥’。”

妙辞不明所以地叩了叩脑袋。也学席憬的模样,把手端肃架好。对她来说,书桌的桌腿是高了些,令她要微微耸肩才能适应这高度。

她的小动作倒映在席憬眼里,真真是无论看过多少遍,仍觉可爱无比。

他的妹妹,首次跟他打照面时才六岁。瘦小的妹妹套着一件浆得挺硬的靛蓝褂,窝在仆妇怀里不肯抬头。那衣裳硬挺挺的,衣领边扎着仆妇的脸,不多时便把仆妇的两腮扎出血痕。

犹记得那会儿子,妹妹脸泛干皮,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斑驳不堪。细软的黄头发,坑洼的小脸,低低的哭声,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一种广大的无措。惟有那一对野猫似的黑眼珠子,在无措之外,还透露着一种小机警。

小时候妹妹用那样漂亮的眼睛望她,至今仍是。

席憬知道认真说话时切忌动手动脚,否则话语的肃重性会大大降低。

可他终究没忍住,向前俯身,将妙辞的一绺发丝捻在掌心。

云鬟嵯峨,乌发胜墨,这是妙辞今下的头发状况。

“我很喜你唤我‘哥哥’时的声调。妹妹的撒娇何其珍贵,无需浪费在富贵荣华这一类的庸俗事上面。包括我的所有在内,连同你的所有,皆凭你随意差遣。”

席憬把话说得一板一眼,可妙辞听罢,简直要把眼笑成弯弯的月牙儿。

妙辞说好。

原来他不乐意她因得到木偶娃娃和翡翠玉球,就朝他撒娇。

在他心里,他合该把世间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这是他应作的事。就像应将她好好抚养长大那样,他应将她捧到手可摘星月的地步。

妙辞还想再问些正事,可天色已晚,恰好外面雨声渐小,一时她自觉没有多作停留的必要,起身要走。

推开户牖,吸几口湿漉漉的水汽,妙辞整个人又鲜活起来。

方才认为席憬言行奇怪,许是她被这栋黑屋关久了,关出来的一种错觉。

这时外面尚还飘着蒙蒙雨,妙辞顿在门边观望,蓦地发觉脑袋上面停了柄伞。

席憬要送她回卧寝。

下人各司其职,雨中的小院只有他二人在撑着伞,并肩而行。

妙辞和席憬的手上下错落地握着伞柄。席憬暗暗用力,把伞面朝妙辞倾斜。妙辞偷偷回力,将伞面拨正。

“哥,你看那边是什么?”

席憬被她的话吸走视线,瞥头朝南边看。

南边的青石板路面落着许多石榴,那些石榴粘满草毛,汁水把路面淌出一层薄薄的泛着油光的垢腻。汁水混着雨水淋散,似乎无论走在哪里,都会被果实独有的糜甜气息包裹。

待席憬回神,伞面已朝他这头偏了偏。

“这样宽敞的伞,莫说是容纳两人,就是四人共乘,亦是轻轻松松。不知我们在争什么……”席憬摇头轻叹。

“争谁对谁更好。”妙辞使计得逞,胳膊朝内拢起,把木偶娃娃抱得更紧。

那一刹那,原本在腰间好好系着的銙带忽地发了紧,把席憬勒得嘶气。

随即,他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被一种柔软的触感蹭了蹭。

席憬只觉心里被好好犁了一道,犁得他发痒,半点都忍耐不了,即刻得伸手去挠。

他以为那触感是妙辞要牵手,可当把腕骨抬起,准备回应时却发现,原来是她的袖管被风吹得嚯啦作响。

原来那柔软的触感只是锯条上一排细而尖的小齿,心里的念想也并非是痒,而是钝刀子割肉的延迟痛。

就连腰间突然袭来的紧仄感,也都仅仅是他的错觉。

睇过眼,妙辞仍直直地朝前走,同他之间仍隔着一拳距离。

席憬心思一沉,将伞柄全然推到妙辞手里,随即把身朝后一挪,退出伞面的庇佑之下。

“哥?”

未等妙辞撇过身问情况,席憬就抢先打断:“不许回头,自个儿朝前走。”

他寻来个蹩脚的缘由,“我想看看你的背影,看看你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不许转身,微微转也不可。腰杆挺直,不要驼背。很好,走快些,回去早点歇息。”

妙辞不明白但照做。她倚着加长的伞柄,在轻巧的依偎之中渐渐走远。背影越来越小,唯一不变的是始终纤瘦。走到路拐角,她把手高高举起,晃几晃。

她在用俏皮的方式同席憬说再见,以及,好生安歇。

她的心意他已收到,一并收到的消息是:她的确瘦了,也的确受了委屈。顶了头饱经风霜的鬓发,披着件不合身的衣裳。走路时膝盖发软,落脚不稳,在他回来前跪了很久。

今晚兄妹二人很有默契,都对自己的尽数遭遇闭口不提。因为都清楚,到了大人的年纪,往后聚少离多便是常态,因此只愿谈今下,报喜不报忧。

不过妙辞不报忧,并不意味着席憬不在意,甚至能直接忽视她的“忧”。

有关妹妹的事,他素来不做让步。

今夜好生安歇,待明日,他势必得要把她的“忧”,一一剔扫干净。

家里已是暗流波涌,这种荒腔走板似的热闹,他不介意让其闹得更猛。

***

那厢盥洗事毕,院里已静悄的只剩淅沥雨声。

绡纱帐里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影儿,亮着眼睛,胳膊高高举直,打量手里的木偶娃娃。

妙辞稳稳托举着木偶娃娃,对其他的木偶玩具飘然开口:“它是妹妹的妹妹,妹妹给小家带来一个新妹妹。”

在大家里,国公夫妇以及一些妈妈嬷嬷,都爱将她称作“妹妹”。小时候,她以为这是在对她表示独一份的亲昵。慢慢长大了,她在亲昵之外踅摸出别的意味。

妹妹生来就是妹妹,妹妹就该做妹妹做的事。

当长辈强调男女之别时,妹妹该无比驯顺;当长辈指点婚姻嫁娶时,妹妹该认真承受。兴许别家的妹妹有在长辈面前莽撞叛逆的权利,可她万万没有。

就连同万夫人争执,也不是以鱼死网破为目的,而是在不惹急她的前提下,做出微弱的自保。

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始终没拥有过健全的家,但她的木偶玩具不是。

妙辞把木偶娃娃死死压在胸前,她说不要怕。或许是对木偶娃娃说的,或许是对很久以前,那个听闻爹娘战死,嚎哭不止的小小的自己说的。

妙辞轻声哼起哄孩子的歌,本是在哄娃娃,可慢慢却把自己哄睡了。

这轻浅的歌声不知为何竟能传到席憬耳畔,他翻来覆去,心里顿生一股黏腻的烦闷感。

他疑心是自己惹了鬼!

先是像被高高抛起,诡异的滞空感让他自梦中惊醒。随后,他的鼻梁莫名贴紧一种有重量的绵软。紧接着,五官都被强硬摁到这种绵软里面。

是令他几欲窒息的绵软!是比溺水还闷,令他完全无法出声呼救的绵软!

再就是隐约听到有位小娘子在唱着跑调的曲儿。他疑心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被这鬼现象吓散了,否则怎会觉得这像是妙辞发出的声音!

两座卧寝间隔得远,他怎会听到妙辞那头的动静!

正当他要细细探究时,所有怪象竟凭空消失。

他不再滞空,总算如愿落地。不再感受那种绵软,脸庞如释重负。歌声也悄无声息地没了,耳边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然而席憬却没再有睡意袭来,他披衣起身,端着银釭,迈进书房。

席憬把银釭放到墙根,抬头将墙上挂的那幅山水画卸下。手朝左一抹,挪开显露在外的一扇假墙面。

一面刻着卦象的墙壁凭空显出。

这还不算完,再摁动一些机关,那卦象墙又会往旁挪去,供出一个幽深曲折的隧道,隧道尽头是一间地下密室。

不过今夜他没有去密室的兴致,仅仅是拎来一罐铁红漆,食指往漆里一搅,在卦象墙壁上头写字。

墙面刻着归妹卦。归妹,下兑上震,征凶无攸利,预示要坚守正道,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归妹卦是他远征渤海国前所卜得的卦象,解卦者在他面前多说了句:“时机已至,令妹的婚事,当早做决断。”

指甲划过墙面,擦出刺耳的尖声。

席憬从未想过,他的妹妹有一日会在旁人面前绛纱系臂,同旁人缔结欢盟。

到了该为妹妹的婚事做准备的时候。

这个念头一旦被提出,便似微藻寄生,吞噬掉从前他的所有想法,从而造出一个新的想法:总有一日,他会跟妹妹分开得彻彻底底。

没有血缘联结的兄妹关系要比亲兄妹之间更脆弱。没有血缘关系,寄养就像是外人编谎,里头的人傻信的一场笑话。

墙面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妹妹”。

铁红色的两个字:妹妹。

妹妹、妹妹、妹妹……

规整的字迹同规整的卦象相互交织,歪斜的红指印是跳脱的小点缀。黏黏的红漆刚涂上墙,还没发干,漆油淅淅地向下淌落,像无数口鲜血一齐喷溅到墙壁上头,展现出一种凶犷的诡谲。

席憬眉头皱紧,透过血泼似的墙,望见鲜亮的过去。

及笄宴上,长辈逗着才刚成人的妙辞。

有人问:“妹妹,你更喜欢义母还是义父?”

妙辞不假思索:“更喜欢哥哥。”

席憬爱把这句话拎出来翻来覆去地细品。

他该有多么喜爱这五个字,才会日日夜夜地品味,甚至连梦里都充斥着妙辞坚定的声音:“更喜欢哥哥。”

红漆不够红,于是席憬把指尖血往漆里挤进几滴,在墙面正中间刻下五个字。

刻下防腐防蛀的五个字。

“更喜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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