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床头的崔岚侧过脑袋，看向不知不觉已经站到面前的幽灵。

陈旧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没有丝毫影响他的身形，模样如同另一张照片里抠出来贴到现在的场景般突兀，于是面部的每个细微之处在崔岚眼中都极为清晰。

眼皮半阖，目光游离，嘴唇轻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崔岚心想：

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怎么就突然开始闹情绪了？

在他看来，面前的人上一秒还甜言蜜语说着“我肯定相信你”，下一秒情绪就莫名奇妙自己崩溃了。

转变快得像龙卷风，根本猝不及防。

他又低下头。

幼童的脸颊还停留在自己的掌心，表情与幽灵如出一辙，但流露的情绪却比成年人的状态更加明显。

看着面前擅自难过得快碎掉的家伙，崔岚绞尽脑汁思索片刻，终于差不多猜到此人在脑袋里写的悲情小作文是什么内容。

……这次或许比先前的更长些。

看来现在不好好说清楚，别说休息，到了天亮都不一定能顺利启程。

崔岚往幽灵手上瞟了眼，被虚虚捧住的568立刻收到暗示，【宿主，我去看看姥姥喔！】

说完，它头也不回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商离。”

待房间里保留着意识的活物只剩下两个，崔岚把嗓音放缓，轻轻唤了一声，“过来。”

幽灵闻言，默默解散数据身体。

而在崔岚眼中，贴在身上的小商离形象也随即发生变化，成了长大后的模样。

是视觉被扭曲了。

崔岚注意力略过这点小把戏，视线对上那双红瞳，语气平静，“被揭穿身份的是我，为此感到紧张害怕的理应也是我，你怎么受到的刺激比我更大？”

他松开捏着幼童脸颊的手，转而掀起厚而柔软的棉被，示意商离乖乖躺回去。

毕竟扭曲的只是感官，并不能影响六岁小孩容易着凉的本质。

“……”

商离嘴上没有回应，但动作却配合地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

崔岚也跟着再次面对面躺下，顺便弹指关上了灯。

房间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恰好能让他感受到商离的存在，又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穿越者。”

等暖意重新笼罩身体，崔岚率先承认身份，然后果断道歉，“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商离还是不言不语。

崔岚很多年没处理过感情问题，开头两句说完后，一时也忘记了该怎么做。

没有得到反馈让话题推进，他只得闭上嘴。

房间里能听见的剩下平稳的呼吸还有婴儿在睡梦中咂嘴的声音。

半晌，窗外乌鸦嘶哑的叫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商离终于开口。

“既然想瞒着我，在雪地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我探寻真相？”

“既然在黑暗狭间威胁我，为什么现在又这么痛快承认了？”

“任由我猜来猜去，”他在崔岚耳边短促地笑了一声。

温润柔和的嗓音如一层绒毛轻轻扫在身上，立刻让崔岚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总不会又是谁专门设了局，等着我来发现吧。”幽灵恶意猜测。

气得连那些惯用的语气词都没了。

崔岚想。

“你知道我不擅长做幕后安排的事情。”

他说：“这件事情和预言家没关系。”

“我有说和那姓陆的有关系吗？”

商离果断反驳。

没等对面回答，他紧接着又问：“小翠，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吗？”

“……”

半晌，崔岚认真回答：

“我没有骗你。”

字句被冷感的嗓音包裹，流入商离耳中。

他在黑暗中微微睁大眼睛，刚升起的汹涌气势立刻又被这话按了回去。

压被窝下的手指也忍不住前伸，钩住崔岚的。

“我记忆的起点就是睁开眼看见你。”

崔岚回钩住蹭上来的指头，被子外的脑袋依旧平静继续道：“再往前的过去……我一概不知。”

“至于穿越者的身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是陆曜。”

崔岚在黑暗中闭着眼睛，软乎的枕头和床垫让他语气中沾染上了些许倦意，“那个预言家知道很多信息，并且不愿轻易透露。”

“抛去那层姻亲，虽然表面上是组织的首领与下属，但我与他实质上更类似于雇佣关系。”

“他是老板，我是雇员。”

“合作三四年，大部分时候都是他直接告诉我要去做什么。”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商离语气极度不满。

随即他身子一抬，想要翻身压在崔岚身上质问，然而崔岚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把他按回了床垫。

商离：“……”

“都说了是雇佣关系，报酬相应自然是得到我想知道的东西。”

崔岚将塞在脖间的长发捞出，揽过枕边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其中就包括有我是穿越者。”

最初崔岚刚确认自己身份的时候，惶恐程度不亚于当年发现商离被穿越者夺舍。

正如商离总是会纠结于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商离”一样，他也会纠结于自己会不会不是“真正的崔岚”，这个世界会不会还存在着一个被占据了人生的原主。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商离成功回来，最终一定会知晓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有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说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所以崔岚果断打算把这件事永远藏起来烂在肚子里。

但后来时间一长，他发现自己哪怕就算想要把身份说出来也无人倾听。

商离不在，身份的揭露或是不揭露都没有意义。

他剥去穿越者的灵魂，抱着那具没有生息的身体无力地等待下一任穿越者降临时，心底甚至会隐秘地期望商离能醒过来质问自己。

无论如何，总比彻底死掉好。

可确认商离真的回来后，他踌躇许久，还是没能主动把这事说出口。

于是察觉出商离如预料中那般开始对他的身份产生疑惑时，崔岚惊讶地发现自己第一刻的反应竟是释然。

就这样吧，反正丽丽不会因此恨上我的。

他想。

而现实也正如崔岚预料的那样，商离所纠结的和他担心的根本不是是同一个问题。

“我很好奇，你驱逐那些穿越者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商离闷闷问。

“想把你找回来的心情。”

崔岚直白道：“我没有把他们当作同类。”

猎杀穿越者们时，他也曾自我提问过：

你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难道对他们的遭遇没有半点的共情吗？

当然有。

崔岚如此回应。

如果不是必须，我也不想抛弃自己正常平静的生活，跑去当什么朝不保夕的逃犯，斩碎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灵魂。

但谁让他们降临在商离的身上。

他总得做出取舍。

听见这话，商离吸吸鼻子，又道：“其实融合以前，031和我说过你穿越前的身世。”

“你在那个世界有健在的父母，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妹妹。”

“崔岚，如果未来有机会回到穿越前的世界，你会选择回去吗？”

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