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军的刀剑长矛落下前,曲秾抛了凡身,升起神魂,脱离战场。凡人看不见她神魂的形迹,只当她是自杀殉国。
“住手!!都给我住手——”一道声音从城头撒播下来,悲切渺远,很快又滚入尘烟,不足以引得曲秾驻足。
没了肉体凡胎的束缚,曲秾一路疾行,重入安都找寻龙尺。先前她翻遍敦肃公府邸,一无所获。而游梧自从了解到曲秾有特异的读心术,也变得十分谨慎。
而多番往来之后,曲秾了解到游梧与敦肃公计划的全貌。安王若意外被刺,他们便立即伪造诏书,扶持游珩即位,因此到了如今这最为关键的时候,作为传国之物的寻龙尺只有可能在游珩那里。
到了游珩寝宫,里面乱成一团,太监宫女作鸟兽散,曲秾没看见游珩,便化成敦肃公的模样,拦下一个小宫女问:“珩公子呢?”
小宫女带着哭腔道:“走了,早走了,都走了!”
曲秾还要再问,小宫女甩开她的手,慌忙逃命去了。难道是赵霁提前递了消息,让游珩提前从密道出逃?
她隐匿形迹,沿着宫外仅有的那条密道行了十几里,先寻到了安王踪迹。
在几名死士护送下,安王正要挤进狭窄通道内,身侧跑出一个鬓发凌乱的女子,扑倒在他脚下:“陛下!求陛下带上兰香!”
安王怕她累赘,毫不理睬,兰香抱住他小腿,哀求道:“求陛下开恩,淮军就要攻进来了!留在宫里便是死路一条啊陛下!”
“贱人滚开!”安王蛮横粗暴地将她踹开,抬起的脚将将落下,胸口一阵剧痛。
鲜血染红黄袍,安王低头,看见左胸处插着的那把匕首,随后跪倒下来。
“臣妾特来送陛下一程,陛下可还受用?”兰香抹一抹脸边的灰土,一改方才嗫嚅之貌。
安王还未死透,兰香上去补刀,几个死士朝她围过去,被曲秾暗中用魔气弹开。
“有几句话,我代曲大将军转告陛下。”兰香道,“您知道当一个男人坐至高位,头发稀疏、身体臃肿,吃着边城百姓几辈子不可能一见的佳肴珍馐,穿着沦陷河山换来的华袍锦绣,抱着如花似玉比女儿还小的美娇娘,最后应该做什么吗?”
“应该去死啊。”兰香补充道。
她说着,曲秾的声音同时浮现在脑海:“……他想永生,那便送他永生。永生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无生,就是去死。”
安王身体抽搐着,脸色渐渐灰败。兰香双手染血,落下最后一刀,将安王最后一丝生气剥夺殆尽。泪流满面间,她看见了旁边那几个已然晕厥的死士。
发软的双腿似乎又有了力气,兰香四下里奔跑着寻觅、带着眼泪呼喊:“侯爷?是你吗侯爷?你说的我做到了,我给爹娘还有姐妹们报仇了,你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兰香,你做得很好。曲秾并没有现出形迹,只在心里回应。她继续沿着密道寻找游珩,未料到游珩此刻正在伯府。
一个多时辰前,安王刚刚登上城楼之时,游珩瞒着众人出宫,到了曲秾旧居伯府,想探望一下对外抱病多日、实则回了魔界的曲小月。
他扑了个空,正站在庭院内不知怎样才好,听得头顶噼啪一声,仰头一看,一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年立在树间。
“小月!你身体如何了?怎么站得那么高,不怕跌么?快下来,我接着你。”游珩说着,朝树上展开双臂,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呆子,我师父呢?”怯月对游珩一向不理不睬,说话也言简意赅。
“曲将军今日出征,这会应该早已出城,你竟不知道么?”游珩微微讶异。
听罢,怯月立即驭着魔气离开,心下莫名有些不安,他在魔界听闻近日人间将有风云变幻之乱,担心曲秾孤身应付不来,这才回来看看。
游珩看他飞远,紧随其后,但他只有两条腿外加一匹马,怎么也追不上,只能朝着大致的方向策马而去。
怯月赶到城门外时,淮军正在清理战场,他举目四望,看见乔无暮站在一个由死尸堆成的小山上,正徒手刨着什么,不久后,他从里面拖出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怯月降落下去,抓起乔无暮的手:“刀疤脸,我师父呢?”
乔无暮任他生拉硬拽,只牢牢盯住眼前那具不成形的尸体。
“问你话呢,你……”怯月瞟了那尸体一眼,觉出那盔甲眼熟,定住了,半天才道:“这是……我师父?”
他连忙上前查看,发现那只是一具肉身,先松了口气,随后便要将那肉身带走。形神分离对于魔族而言不会严重至死,形身丢了能够再炼,但神魂和新形身的磨合过程会很痛苦。并且形身若落入歹人之手,借机发挥,会大大损害神魂修为。
怯月想将曲秾的形身带回去修补,但受到了乔无暮的阻拦。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乔无暮跪下来,紧紧环住曲秾的残骸。
“滚开!这是我师父!”怯月一脚落在他后背上,怒从心起,“我师父法术那样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又是因为你们这些凡人……”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乔无暮抓住怯月的手,道:“她没死,是不是?她不是普通人,不会这么容易死,或者、或者你有方法可以让她活过来……”
怯月一把推开乔无暮,恶狠狠道:“曲农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不要拦着我替他收尸!”
乔无暮有些绝望了,尽量稳住身形,道:“这世上异术万千,曲郎将,你把她留在我身边,我会想办法,你把她留给我……”
“你休想!你是我师父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为她做事?”怯月掐住乔无暮胳膊,想将他搡开。
乔无暮双目通红,拿出火石点了把火。怯月倏忽跳开,前襟处一小绺卷发已被燎成焦糊。
“疯了你……找死,我成全你!”怯月说着,唤出武器双蟾。
双蟾是两柄短刀,刺目的银光闪过众人眼睫。远处一名淮国兵士下了马,半跪下来对乔无暮道:“殿下!城外十里发现敌军余孽一名,看他身上佩玉,似是安国公子,已派人捉拿回来……”
怯月手里双刀一顿,看了曲秾形身一眼,咬咬牙,先去救游珩。
麻绳绕过脖子,在胸口处交叉,将双手捆在身后,游珩一面被淮军推着前进,一面朝天上东张西望,直到看见天边掠过一抹红色。
怯月落地,击退那几名淮军,举起双蟾劈裂游珩身上的绳索,不耐烦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你手和头发怎么了?”游珩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拉起怯月的手,“这里刀枪无眼,怎么能乱跑……”
“别废话了,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怯月有些焦躁,“我还要找我师父,你别添乱!”
“小月!”
怯月甩头就走,袖子又被扯住了,下一刻天旋地转,他被游珩推了个跟头,趴倒在泥地里。游珩随即又扑了过来,将他砸了个七荤八素。
“你是不是有病!重死了,起开!”怯月转焦躁为暴躁,突然觉出脸边一阵黏腻温热。
鲜血从游珩唇中源源不断地下落,怯月起身,扶住游珩双肩,看见他胸口正中开了个拳头大的洞。
一杆系着链子的短式手戟,泛着黑气,萦绕在他们身侧,游珩便是被它所伤,伤口从前胸穿到后背。
手戟再次攻击过来,被一条暗红色的鞭子勾了戟柄,堪堪在怯月脑后悬停住。怯月一面用魔气填充游珩胸口那个大洞,给他续命,一面回头看来者。
“师父!”
曲秾挥动鞭子,魔气沿着炼红,穿过手戟,逼得链子背后藏头露尾的操纵者现出原形,是那曾经附在安国国师身上的魔界右护法。
“右护法不乖乖去流放之地赎罪,却几次三番谋害怯月少君,是何道理!”曲秾以鞭为绳,将对方裹缠起来。
右护法收回手戟,劈着曲秾的炼红,鹦鹉学舌道:“大护法不乖乖在魔君身边当狗,却来这凡间当将军,又是何道理?欺负那些手误腹肌之力的凡人,很有优越感吧?”
“错了,我从不欺负凡人,只欺负垃圾。”曲秾收紧炼红,将对方勒紧,“说!怯月如何开罪了你?你要这般害他?你从实交代,我饶你一条狗命!”
“殇离杀我兄弟、辱我妻女,我定要他父债子偿——”话音落处,右护法自爆而亡。
曲秾起了个气盾,护住自己、怯月和游珩。铿地一声,手戟无力地掉落在地,她拾起来,意外发现那手戟上施了厄生咒。
“呆子撑住!我立刻带你回魔界,叫我父君给你治伤!”怯月对濒死的游珩道,短时间魔气损耗太多,豆大的汗珠从他额间滴落。
曲秾连忙过去帮忙,可两只大魔的魔气灌进去,也仿佛泥牛入海,不足以补上那个大洞。
怯月急道:“为什么?伤口一直愈合不了。”
曲秾犹豫半晌,道:“怯月,那手戟上有厄生咒。”
对魔族而言,寻常攻击只伤及形身,只有特定的术法,才能真正伤及魔族形神与性命,厄生咒便是其中之一。可如果凡人因受此咒而死,除了损害肉身,还会魂飞魄散,永世无法踏入冥界,也就再也入不了轮回、再也不可能有来世。
怯月的双肩剧烈颤抖起来。
游珩面色惨白,眉头紧锁,道:“怯月……是你的真名么?哪个字?”
“别说了!”
游珩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在最后时刻多说几句:“小月,你怎么总是走得那样快,也不等我一等……”
“闭嘴!谁让你老缠着我?我又没让你护我,都……都是你自找的!”
游珩已经听不太清怯月在说什么了,自顾自道:“小月,我这回没有来晚。”侯府起火那次,他去得晚,被怯月有口无心挂在嘴边,埋怨了多次,他一直很后悔。
水滴从怯月脸侧落下,这次不是汗水,而是眼泪。他道:“我知道,呆子,你先别死,我带你回魔界……”
游珩眼神光开始涣散,怯月看见他的神魂抽离身体,仿佛风中飘扬的沙,纵使攥紧双拳,依旧从指缝里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