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花朝节将近,萧知遇更有些不安。
他那天劝过裴珩,想来裴珩不至于在走漏风声的情况下,还一意孤行。但这段时日没法见到裴珩,他又怕对方真就是个执拗性子,鱼死网破,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还想着跟裴珩谈谈,但随着各国使臣陆续到京,南衙事务也越来越多,平日见不到裴珩,偶尔晚上遇见了,隔着一条灯火昏黄的游廊,裴珩也只看他一眼,便就离开。
如此一来,萧知遇也不再自讨没趣。
整个皇室和睿王府都如往常一般,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唯有他一个人为此辗转反侧。
到了朝觐当日,他一整晚没睡,与几位皇子一同立在含元殿内,只觉精神紧绷。
各邦来使随着礼部唱名和击鼓声入殿朝拜天子。虽说殿内外都有北庭禁军把守,太子也早有防备,但他总疑心哪个不起眼的使者包藏祸心,从帽子里从衣裙里拔出什么凶器来,一时间脑子里全是图穷匕见鱼腹藏剑之类的刺客故事。
等北狄使臣入内,萧知遇下意识望向对面的裴珩,裴珩手执笏板,脸色冷淡,察觉到他看过来,便抬眼瞧他一眼。
两人一对上视线,萧知遇先行别开眼。
北狄使团为首的是个山羊胡老头,朝皇帝下拜道:“北狄使臣木德察特,拜见大昱皇帝,祝愿陛下圣体安泰,也愿大昱与北狄之盟永固。”
老皇帝准他起身,山羊胡再次拜谢,起身后向太子和皇子们躬身施礼,目光转至裴珩时忽而一顿,他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睿王,久仰!”
萧知遇心都悬了起来,暗道这北狄人莫不是傻的,若真与裴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谋,怎能大庭广众攀交情,徒惹嫌疑!若是真无瓜葛,上赶着寒暄,就更不明智了——有先睿王萧旸的旧事在,裴珩绝不会给好脸色。
裴珩还未有反应,太子先开了口,和颜悦色道:“使者远在北狄,也知道睿王?”
“先睿王威名,早已传遍北狄大漠的每一个角落,去岁病逝消息传来时,我王扼腕叹息,深以为憾。”木德察特笑道,话语有两分特殊意味,听在有心人耳中格外微妙。
萧旸当年被指通敌逃亡北狄,便是乔装跟随在漠东王身边,漠东王即为如今的北狄国主。
此事旁人或许不知,但殿内的老臣们都一清二楚,被北狄使臣当面一提,难免面色各异。
木德察特仿佛不知这一句话引来多少思绪与猜疑,接着道:“睿王少年英才,我王早有所闻,还嘱托臣下瞻仰您的风姿。”
这话可算奉承,裴珩从头到尾都无甚表情,直到这时才顶着殿内各色目光,微微拱手回礼:“不敢当。”
话毕居然连半个字也不再说了,实在傲慢。
木德察特竟也不恼,很快又转向神色莫测的皇帝躬身,呈上北狄带来的朝贡,这下殿内看热闹的视线都移了开去,萧知遇听到身旁的萧宜明哼了一声“无趣”。
他松了口气,之后的尔弥使者他瞧了几眼,也看不出问题。
当晚宫内设宴,款待诸国使臣,连宋老侯爷都到了。宋老侯爷老当益壮,便是他送的北狄使者一路入关到京。
萧知遇又起了心思,一直想趁这段时间见见裴珩,但裴珩还是忙得不见人影,等了好半晌才在觥筹交错间看到裴珩。
裴珩走到他身侧坐下,毫无异常。萧知遇一颗心定下来,以为今晚就要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又听众臣寒暄,有人道:“听闻安国公有意为郡主选婿,可是真的?”
安国公一顿,笑道:“长公主确实为小女婚事筹谋许久,但小女性子傲,自有一番想法。我人老了,也捉摸不透年轻人的心思,随她去罢。”
说着似乎往裴珩这边瞧了一瞧,语气并不算肯定。
其后又是老臣之间的攀谈,萧知遇无心去听,也不想探究裴珩是什么反应。他没有胃口,便搁下筷子,目光往外一望,忽而滞住。
他今日战战兢兢,一直观察内外,因而一眼便看出今晚殿外的守卫不对劲,竟不止北庭禁军,远远的台阶下,乃至更远的宫门附近,比白日里多了好几层士兵把守。
再看殿内,帘幕屏风和柱子旁,也立着侍卫——这原是规矩,但握着刀柄的手却一个个异常紧绷。宋侯爷身后的两名威远军,更是目光如炬,视线不断逡巡,仿佛紧盯着他们这边。
正在此时,一名禁军急匆匆入内,下拜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萧知遇心里一沉,猛地看向裴珩,裴珩却事不关己一般,依旧倒酒。
歌舞已停了,殿内众人不明就里放下酒杯,太子道:“诸国使臣在座,何事竟要在这关头来报,莫扰了父皇和诸位雅兴。”说罢示意那名禁军上前。
他听禁军耳语几句,面色逐渐沉重,双眼忽而盯住裴珩:“睿王与北狄使者莫非有何私交?”
裴珩道:“并无交情。”
太子道:“哦?那为何会有鸿胪客馆的来报,有北狄使者辗转托人送信与睿王?”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一静,安国公目光闪动,拈须不语。
萧宜明似笑非笑道:“今早在大殿上不是说了么,北狄国主仰慕睿王,特意托使臣一观睿王风采,兴许是有意结交。”
他一说话,下面便有臣子阴阳怪气附和道:“结交还用得着这般掩人耳目?怕是别有隐情。”
话里话外,都在暗指睿王与北狄有勾结之嫌,皇帝当即变了脸色,连带着殿内众多侍卫按着的刀柄,都转向了裴珩。
萧知遇下意识张口,忽又被裴珩按住手。
他心知裴珩绝不是这样的人,心急如焚,只望裴珩能说些什么,早些脱去嫌疑,裴珩却未置一词,面目冷峻。
皇帝看了一眼裴珩,开口道:“两国邦交贵在坦诚,有何事,明说了便是。”
太子拱手应了声,拿起一封信,向木德察特道:“敢问北狄使臣,这信中所写为何?竟不能在殿上说,要私下遣人传递?”
木德察特面露难色:“哎呀,此事乃是我王私事……不好为外人言哪。”
巧舌如簧故弄玄虚,太子的脸色变了,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私事!”
说罢拂袖展开信件,越看面色越难看,不知为何竟未出声,殿内原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又怪异起来,一个个面面相觑,拿不准情况。
半晌太子搁下信,露出笑容:“原来是为先睿王一事,使者早些说明,也不至于闹出这等误会。”
萧宜明坐在近旁,闻言眉头一皱,示意内侍取来那信,看了一遍,也说不出话了。
信中所写,原是北狄国主听闻萧旸过世,心有哀戚,正逢花朝节朝觐,特意嘱托使臣将萧旸留在北狄的物品带回,毕竟是先睿王的遗物,亲手交还裴珩,才算放心。
缘由解释清楚,场面顿时尴尬不已,一是为这场大庭广众下的误会,二是为北狄来使的脸面。
“不是我们不想说明缘由,实在是……”木德察特瞅了瞅裴珩,朝皇帝和太子一揖,为难道,“实在是我王叮嘱,待先睿王之事须得慎重。”
话说得委婉,却任谁都能听出深意:萧旸到底身份特殊,与北狄的渊源又牵涉旧闻私密,不好大张旗鼓,因而在信中说明。
这下莫说木德察特身后的北狄官员面色铁青,连在场的大昱众臣,也连带着面有尴尬,心里大骂不已,疑心是北狄下的套。
宋侯爷一路送北狄使臣进京,多少有几分交情,打圆场道:“先睿王乃国之栋梁,能送遗物还归故土,亦是北狄一番心意。”
太子笑道:“北狄国主有心了。”
他没有再提查到的裴珩的种种疑点,既然最直接的证据已站不住脚,当众驳回,那么以往的蛛丝马迹便无必要再纠缠了,反惹非议。
在先睿王的问题上,天家必须保持明面上的信任和宽容。
太子说罢,微笑举杯朝北狄官员和裴珩一敬,算作歉意。
皇帝也特意命人赐酒,殿内众臣附和着,说了些两国邦交永固之类的场面话,气氛渐松,按理最后让这场闹剧被拖下水的另一方裴珩说说客套话,此事便罢了。
裴珩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仿佛与他无关,这时才拱手客气道:“多谢送还先父遗物。”
萧知遇看完全场,哪还有不明白的。裴珩是早有准备,心知身在局中,说什么也分辩不清,不如等太子那边先下场,和北狄掰扯去,最后闹出乌龙,也攀扯不到他分毫。
萧知遇暗自长长吐出一口气,攥着衣袖的手缓缓松开,才觉手心湿润,是出了冷汗。
待宴会结束,二人刚出宫门,萧知遇想和裴珩说什么,却见赵诠匆匆上前,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裴珩身居要位,这几日定然忙碌,便先行离开。
整整一晚,裴珩都未曾和他说一句话。
原也该习惯了。萧知遇看着裴珩的背影,独自坐车回睿王府。
今年春来迟,傍晚便落了雪,这会儿地面已积了一层白,空中犹有细雪泼洒。萧知遇一路往东院走去,王府灯火通明,正能望见东院的梅林雪中开得正好。
另一边,鸿胪客馆外不远的一座茶楼。
“早闻睿王在大昱负责京中防务,如今看来是真。”
木德察特一身仆役打扮,正透过窗缝,打量楼外街道上巡逻的执金卫,“南衙禁军想来已是睿王囊中之物。”
裴珩坐在对面喝酒,眼皮都未抬起。
木德察特又叹息一声:“可惜这样好的时机,睿王又掌着兵力,竟不肯动手。”
“什么好时机?”
“自然是您报仇雪恨,替先睿王重夺帝位的时机。”
裴珩冷笑一声,看了他一眼,“京中错杂,我看是北狄觊觎大昱的好时机。”
他眼瞳颜色略浅,透出些阴鸷冷淡,北狄惯有这样的瞳色,木德察特却被看得心底直打鼓,强笑道:“先睿王的遗物已送到,这是我王之诚意,睿王若有心,我王愿助一臂之力。”
裴珩冷冷道:“听闻北狄近日对周边小国用兵,惹得民怨四起,不如先料理家事。”
木德察特眼看劝说无望,便自己找了个台阶:“不管如何,北狄永远等待与睿王的合作之机。”
说罢又摸了摸山羊胡,惋惜道:“我王以为睿王您必定对大昱皇帝恨之入骨,若有机会,必除之而后快……”
裴珩忽然道:“当年是有此意。”
木德察特一怔,追问道:“那为何又改变主意了?”
裴珩却已一杯饮尽,搁下酒杯起身离开。
夜市热闹,马车在人来人往的集市兜了几圈,慢吞吞驶向府衙,赵诠道:“世子,今晚还在衙门歇下么?”
裴珩闭目停顿片刻,道:“回府。”
宫宴上他已喝了不少,那茶楼又好烈酒,后劲大,这会儿便酒意蒸腾。
许是这恼人的酒劲,又或是今日提到亡父太频繁,他脑中浮浮沉沉,皆是经年旧事,一会儿是朝梦苑相依为命的母子,一会儿是先睿王临终前交托国事的病容,转眼又变作朔州城楼上高寒的明月。
到了睿王府,他被赵诠唤了许久醒转,独自往府内走,不觉间越走越快,穿过一重重月门院落,竟走到了东院,那片梅林不知何时已盛开。
一阵莫名的冲动驱使他走了过去,赶来搀扶的仆人意识到什么,俱都止步在外。
裴珩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慢慢踩着积雪走近了,望见林中还立着一人,披着斗篷,灯影雪光映得人面容柔软。
他整个人一滞,脑海中烟云飘散,忽而化作多年前的国公府,大雪天里,两个少年相望的梅林。
萧知遇也看到了他,与当年一样迎上前来,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要问什么,只是向他走了几步,忽又顿住,像是被他的神色吓到了一般。
裴珩看着萧知遇发上的细雪,见萧知遇不动,他便朝他走了过去。
萧知遇生出几分惧色,被逼得一步步往后退,他不明白裴珩为什么这样看他,怕得连退几步,终于忍不住逃回去。
他忘了这里是睿王府,裴珩无论去哪里,都理所应当。
萧知遇快步穿过梅林,一路回了院中,东院夜间本就下人少,此刻更寂静无人,他喘着气推开屋门,却被一下握住手腕。
他整个人被拖过身,撞进了一个冷硬的怀抱,脚下又被门槛绊倒,猛地往后倒去。
两个人一同跌在屋内,他披着厚实斗篷,又被裴珩揽着头颈腰背,摔得不算很疼,但仍被撞得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裴珩在他身上压着,玄色的大氅正贴在他脸侧,毛领融了雪粒子,冷冷的贴在脸上叫人难受。
他嗅到了一阵冷冽的酒气,这令他本能地感到危险——之前不欢而散的那次,裴珩便是酒后暴怒地吻了他。
现在裴珩的眼神就和那时一样,一阵叫人心慌的压抑。
温热的吐息就在耳边,近得要命,萧知遇艰难地推拒,“世子……”
裴珩没有说话,一手撑着地板稍稍支起身,依旧是呼吸可闻的距离,萧知遇抿紧了嘴唇,不敢抬头。裴珩嘴角紧绷着,一言不发,另一手探到他腰身,解他的衣襟。
他顿生惧意,颤声道:“你别——”
只叫了一声,忽又停住。
垂下来的发丝掩住些许烛光,蒙昧不清,他望见裴珩松散的领口处,一枚吊坠因姿势显露出来,莹润的孔雀蓝,兽头隐约顶着两只角。
萧知遇陡然想起朔州那年,关在笼子里的男孩脖颈上挂着的坠子。
裴珩真的还留着。
他望着吊坠怔愣良久,忽而伸出手,捧住裴珩的脸。
“裴珩……你好好看着我。”
裴珩动作一顿,因酒意而通红的双目对上他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亮着湿润而迫人的光。
萧知遇轻声道:“你现在是清醒地,认得我么?”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他希望裴珩认得他,决不能是糊里糊涂的情况下这样待他。
裴珩一瞬不瞬地盯他片刻,仿佛在确认,很快又俯身吻住他,声音含混在唇齿间,咬牙切齿一般。
萧知遇这回没有再推拒,他清楚地听见裴珩低低唤他“萧知遇”,反复呢喃,似乎有恨。
他顺从地接受了裴珩所有动作,两手从散乱的外衣中脱开,颤抖着环上裴珩后颈。
“这里冷,去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