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徐容之,屋内难得有了片刻安静。安禾静静的看着桌上留下的水渍,半晌,突然回过神似的站了起来。
他望向穆千,“穆千,你当初从宫中拿走的赤婴玉有多大?”
穆千用手比了个鸡蛋大小,“这么大。”
“不对,”安禾思索片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赤婴玉足有一尺,你拿的是附石,母体应该早就已经被人从宫中带走了。”
穆千不解,“什么劳什子的母体又是附石的,有什么分别?”
“赤婴玉在蓬莱岛是用作净化玉天童的圣物,净化之后的产物即是附石。”安禾极其耐心的解释道,“附石上一般会残留有微弱的灵力,你寻到的那块可能灵力多些,竟连我都错认了。”
安禾叹了一口气,“一步踏错,竟阴差阳错至此。”
“别沮丧啊,”穆千看安禾一脸沉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也不算晚,不就是找宝贝嘛,我最擅长了。沂山线索还未断,实在不行咱就进宫找。”
安禾只是摇了摇头,朝穆千说道:“线索是未断,不过此刻行动无疑会咬上对方故意垂钓的诱饵,这事要从长计议,马虎不得,待有详尽的计划再做打算。”
穆千无法,朝苏白使了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的起身道别。
安禾送走两人,掩上了房门。刚一转回身,就见顾淮坐在他的床榻上,朝后支着手臂,用着一个很闲适的姿势看着他。
“……这么自觉要替我暖床?”
顾淮不言语,抬手伸向了他。安禾手甫一搭上,就被一把拉了过去。
顾淮揽着安禾,一手搭着他的腿弯,将人环抱在了腿上。顾淮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待了好一会儿才闷闷的说道:“本来以为回了都城就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还是忙得脚不沾地,几日不见我都想得发紧。”
安禾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这个才对徐大人这么不客气?”
“很明显吗?”顾淮抬眸看了一眼安禾,神色淡淡的,“他查我的产业,我还能一点脾气都没有吗?”
显而易见的托词,但安禾并未深究,“徐大人提过的宫中之事,有多少是你可以说的?”
“‘我可以说的’,而不是我知道的吗?”顾淮略带玩味的看着安禾,“你这么善解人意,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安禾一时不语,只是握着顾淮的手,摩挲过他的骨节,和手心常年持剑留下的厚茧。
顾淮反握过他的手,掌心和他的手背交叠着,“还记得去年的时候,我和你讲过的皇子之争吗?”
安禾点了点头,“遭人谋杀的大皇子和登上皇位的三皇子。”
“……对。那是二十多年以前,褚卫王梁祎在位之时,后宫干政,当时以容太后为首的容家把控着朝政。”
“母子夺权?褚国会发生这种事?”
顾淮轻轻摇头,“容太后不是褚卫王生母,她只有一个女儿灵和公主。而容太后的弟弟容肆海则是当时的太师,手握实权,无可撼动,当时的容家可谓权倾朝野。可尽管是这样也无法满足他们的野心,他们甚至盯上了皇位,在后宫动了不少的手脚。其中就有一个容家旁支出来的女子怀上了龙胎,那女子叫戚莳茵,腹中的孩子便是梁靖玺,也就是如今登上皇位之人。”
安禾用手抚过顾淮不自觉蹙起的眉头,静静地听他讲着。
瓷碗中的冰块逐渐融化,刀刻的痕迹被一点点沁润得光洁,拥挤着落在碗底。
“为了确保梁靖玺能继承大典,所有挡路的人都被处理了。那时的容太后里通外敌,想要利用西塞的兵力逼宫,被褚卫王提前察觉出意图,召见了镇平侯,父亲带着虎符亲自入宫,这才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顾淮仰着头,深深出了口气,像是要把心中郁结都抒发出来。
“直到容肆海的突然离世,这一切都被打破,可事态并没有好转,因为自那起褚卫王也突然病重卧榻,朝中彻底失了主心骨。临东疫病四起,西塞又虎视眈眈,褚国深陷危机,那时容太后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与东宣交好,于是便打算将灵和公主送去东宣和亲。灵和公主是容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日日带在身边,自是舍不得送走,最后竟选了个宫中侍女,扮做灵和公主送去了东宣,自己则带着真正的灵和公主逃出了宫。”
顾淮看着倚在自己身旁一脸专注的安禾,总忍不住想要逗弄,他用指腹擦过安禾的脸颊,“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尽吗?”
“问了你便会说吗?”安禾不答反问。
顾淮点头。
“心里甘愿的?”
顾淮依旧点头。
安禾认真的看了他半晌,“那我便不问了。”
顾淮一愣,而后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佩生,你怎么惯会使些吊人胃口的法子。”
安禾不言语,只是任由他笑够了才开口道:“是因为你那时也在护送公主的队伍里吧。”安禾一边观察着顾淮的神色,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因为假公主的暴露,于是被东宣的人追捕,你不慎跌落了海中,那时蓬莱岛的船夫才捡到了你,不过船上的人也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安禾一气说完,也不等顾淮问,便主动解释了缘由,他说:“因为当初死的人里有蓬莱岛的子民,所以护世衣对这件事做过调查。当时护世衣甚至查到了真正的灵和公主的藏身之处,不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为何?”顾淮回想起那个总是一脸阴恻恻的安氏族长,直觉这并非护世衣的决策。
果然,安禾无奈的叹了口气,“那个灵和公主在被找到的时候,和一个安氏族人在一起。”
“这算什么理由?”
“那个安氏族人不是旁人,是安氏百年以前的一位神子。”
“百年前的神子……这是通灵?”
顾淮努力试图理解,被安禾一个眼神打断。
“谁和你说他死了的?”安禾失笑,转而认真的对顾淮解释说,“神子的界定是根据诞生之时的天变异象和身上的三头金乌,也有例外,百年前的那天,安氏同时诞生了两名神子,身上都有三头金乌,也都有异于常人的灵力。于是其中的一位做了神子,另一位则离开了蓬莱岛,云游天外。当时和灵和公主在一起的,就是这位离开蓬莱岛的神子。也是因为灵和公主有了身孕,护世衣才放过了他们。”
顾淮不可置信的说:“公主当时才多大,他也真下得去手?”
安禾一脸正色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据护世衣说,当时见到的两人容貌都很年轻,也是在他们主动表明身份之后,护世衣才知道那位神子仍存活于世间。历任神子的神力均有所不同,或许真有容颜永驻之术也说不准。”
安禾顿了顿,半是感怀道:“当时还是姜月讲给我听的,我好奇也去查过。不过蓬莱岛的卷宗里对这个人收录不多,我只知晓他叫安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听安禾说完,顾淮仿佛听了段天书,他正欲感慨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护世衣找到公主时,是什么时候?”
安禾回想了一下,“就在我们上岛之后没多久,他们没花多少时间。”
“那就有问题了。”顾淮不自觉攥紧手心,“十二年前我回到褚国时才得知,容太后早已带着灵和公主回了宫。灵和公主至今未嫁,膝下也并未孕有子女……除非那孩子意外早夭,不然只可能是已经被带回了宫中,要么藏了起来,要么已经改头换面做了他人身份。”
顾淮神色逐渐沉了下来,没有注意到安禾此刻正注视着他的眼神,柔和而专注。阳光透过房檐的冰棱照进屋里有些刺眼,而顾淮的侧脸在模糊的光晕中却透着坚韧。当他低下头时,安禾已将视线转到别处。
安禾望着桌上的瓷碗,说:“要在宫中不被察觉的养大一个孩子,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不难。”
顾淮答得很快,几乎贴着安禾的话音脱口而出。他没给安禾反应的机会,一个翻身将人压到了床榻上,单手撑在安禾脸旁,极近的距离。
“安禾,现在给你个机会,只要是你想问的,我都说与你听。”
撑起的胸膛和床留出一小片空间,那里的气息几近稀薄,安禾避无可避,看着那双满融着关切的眼眸,移不开的视线像一张网,逐渐的收紧,裹挟住了呼吸。
安禾知道,如果必须要在这世上寻一个人,将埋藏心底的秘密都述之于口的话,那只有眼前的人,也非他莫属。明明他已经千疮百孔,却时刻等着自己将心底的晦涩一并丢给他。
可他宁愿,他们不是这么亲密的关系。他宁愿那个笑着朝他描述海对岸景象的少年,能像一阵风,自在的刮过旷野。他不想让最后一棵青藤枯死。
“我……没有什么想问的。”
“……”
安禾挪开了视线,望着横亘在房梁上的木板,脉搏的跳动逐渐平缓。
最终,回答他的,是一声埋在他耳边的,浅浅的叹息。
顾淮一伸手,将人揽在了怀里,也不顾安禾此刻究竟有没有睡意,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说:“合眼睡觉。”
安禾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只能任由顾淮将自己按在了被子里,“……我不困。”
“那就陪我躺着。”顾淮揉着他的后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你精神不太好的时候,我就这么陪着你躺着,也是睡不着,又怕做点什么事会吵到你,就盯着窗户外面发呆。那棵果树一年四季的透着青绿,果子也总不熟……”
顾淮的声音和缓,安禾只是听着,却逐渐被旧时的回忆浸没,慢慢连视线都变得模糊,最终任由自己跌进儿时梦一般的画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