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滑的额头红了一大块,鲜红的血滑落下来,在娇艳的脸上纵横交错,卓奕零伸手摸出一滩血红,指着我说:“你们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儿子金屋藏娇养了五年的病人。她不但有精神病,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有可能持刀杀人!”
“不是的!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我明明心里很清楚,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是为什么我开始搜刮脑海的片段?霎时间,像有成千上万根针刺进我的脑袋里,从脑细胞开始,沿着血液,刺入四肢八骸,全身无处不痛,砰的一声,从椅子上掉下里。
卓奕零走到我眼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将带血的手指,放到我面前,“要不要尝尝?似曾相识的味道。”
我推开她,难过地说:“我们的恩怨不是化解了吗?你为什么又来为难我?为什么要这样?!”
她低头靠近,在我耳边低声说:“因为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把以前发生的一切都记起来,每一个片段都记起来,想起你是怎么害死你的生母,你是怎么摧毁你的继父,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忏悔一辈子!像你这种人,不配得到爱,也没有资格被爱!”
她往后一退,看着程禹衡父母,挂起伪善的面孔,情深意切地对我说:“蔓蔓,让你说出事实就这么难吗?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继续祸害别人,你不能逃避责任,你到底病好了没有?”
我最怕别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病好了。”我用尽全力大声喊出来,可话一说出口,程禹衡的父母便惊讶地站起来。
站在远处打电话的程禹衡,听到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意识到可能出事,快步跑来,将我扶起,我却甩开他的手,将桌子推倒,一地杯盘狼藉,混乱中,我挣脱他桎梏跑了出来。
今夜降温,风将我身上单薄的居家休闲裙吹得窸窣作响,我爬上高架桥,看着脚下五彩缤纷的游轮交叉穿梭,听着远处海沙岛上的吵闹声,身后高高耸立的天塔突然绽放出耀眼的霓虹光芒,海沙岛突然响起震耳发聩的音乐声,伴随而来的是人们热情高昂的呐喊声——“十、九、八、七……”
我仿佛看到,在那拥挤的人群里,大家抱着最爱的人或者亲朋好友,快快乐乐地祝福彼此。我试图从破碎的梦境里搜索这样的热闹场面,却找不到。哪怕是康复好的这五年里,每逢过节,我都是孤身一人。节日对于我来说,比普通日子还要寂寥。我不能明白大家眼里对节日的期待。
不,不是不能理解。我曾经躲在阴暗的小房子里期待着与亲人开开心心地吃一顿团圆饭。可到底是等谁?我想起墓碑上的照片,那张五官与我有几分相似的脸。我以为我不会在乎她是音乐老师,还是没名气的歌手,但此刻我希望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音乐老师。
我低头往下看,深不见底的墨色江水,一如梦里冰冷刺骨的深色漩涡。我常常梦见这样的旋涡,常常想我与它有什么关系。
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次都没有告诉程禹衡。
我沿着高架桥往下走,捋过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不留神,发夹掉进水里。街灯忽明忽闪,发卡沉入水里又浮起。我扶着栏杆,钻出半个身体,试图将它捞起。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胳膊,我猛地回头,一下子撞到他的胸膛上。
趁着灯亮的时候,我从喉结往上打量他。
哪怕我对他没有半点歪念,但他每次恰到好处的出现,都会令我心脏颤抖到快要麻痹的感觉。
我控制不住自己,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元旦倒数夜,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未婚妻团聚,你知道吗,她摧毁了我得来不易的幸福?
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幸福的人,为什么只有我不配得到幸福?
他仿佛没看见衣领被我扯破,只是捧起我的脸,不断拭擦我脸上滚烫的泪,一开始用他的手,然后用他的袖子,最后抬起他的衣角。
我难过地看着他,越来越不理解。
为什么帮我擦泪?凭什么?
街灯骤暗,结束了它的风烛残年。
他凝成一团暗影,然后指尖的冰凉触感,提醒着我,他还在。我突然想起一个绝望的梦,梦里有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抱住我,声嘶力竭地喊:“……不要离开我……”
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看不见模样,也像现在这样,模糊成黑色的影子。
他为我庆祝生日,用大提琴弹奏生日快乐,将999朵玫瑰花送到我手上,还为我创作了一首歌,在聚光灯下深情款款地唱着:“我想见你……”
古宅后院的小树苗正面刻着“蔺寐,我最好的朋友”,背面用另一种笔迹写着“殷蔓,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不想深究,谁写上句,谁写下句。因为我脑袋都快炸裂了,但是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含着泪问:“慕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明显感觉到他那只触碰我眼角的手渐渐收紧。
砰的一声巨响,绚烂的烟火将整个夜空照得通明,远处欢呼声此起彼伏,慕林洲抬头望着天空,漆黑的眸子氤氲着情动,嘴角轻轻扯出笑容,轻声说:“蔓蔓,新年快乐,岁岁喜乐。”
坏掉的街灯,突然死灰复燃,亮了起来。
慕林洲翻出掌心,拿出一个与掉进水里同款的发夹,但是尖角处掉了点漆,他说:“上回你掉在露丝餐厅,现在还给你。”
我看着发夹愣了愣,抬眸执着地看着他:“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我们是不是曾经互相喜欢?”
慕林洲呼吸凝滞,喉结滑动了一下,像是在克制情绪,好半晌才张开薄唇说:“是我对不起你,没办法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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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夜,我在生活了五年多的城市里迷路,遇到我患病之前的男朋友,一个在我梦里很爱很爱我的男人,曾经说为了我可以放弃所有名利地位,放弃所有梦想与机会。然而他放弃他的音乐梦,却与门当户对的女人订婚了。这是否比直播中的烟花放不出来还让人嫌恶?
他可能还在解释什么,但此时我犯耳鸣了。我从来没有告诉廖小雨,精神病有不少后遗症,最常见就是间歇性耳鸣。虽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知道他在努力陈述一件过去我可能误会的事,或许是导致分手的原因。
谈从前?太可笑了,还对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过去等于噩梦,梦醒就要忘得一干二净。
我更希望他承认无论现实还是梦境都是虚幻的,我眼前的他,也是虚幻的。我们应该回到最初的状态,他不找我,我忘了他,擦身而过也不会为谁难过。
泪雨,不是悲伤到极致不断流下的眼泪,而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怎么都断不了。
他突然用力将我抱进怀里,力度非常大,我整张脸硬生生撞在他肩膀的骨头上,疼得眼泪又多流了几下。
但是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其实,你可以说出很多种答案。我不怎么在乎过去,只想要一个了断……”
额头上传来一片冰凉,我推开他的胸膛,仰头看到他紧皱的眉头,眼里可怖的血丝,还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他转过脸去,扬手让不远处一辆低调的豪车开到这边来,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嘱咐司机送我一程。
司机问我:“殷小姐,去哪里呢?”
我想了很久,司机一直在附近兜圈,走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绕到刚才上车的地方,都能看到像雕塑一样静默的慕林洲,背对马路,隐于暗角,谁都没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想看到他比我还要可怜的样子,对司机说:“麻烦载我去大学城。”
司机开了一个半小时,大半时间里我都是沉默的。不知何时外头下起暴雨,车道湿滑,车速很慢。
哪怕车速再慢,还是发生一些意外,司机停了车,下车查看车子被撞的情况。被撞的车主不肯私了,只能等交警前来调解。
司机回来告诉我情况,让我在车里稍等。我抬头看着他,才发现这位司机就是第一次进古宅遇见的管家老人,我抱歉道:“刚才没看清是你,忘了打招呼。”
他露出慈祥的笑。
等一切办妥,我问他:“需要你背责任吗?”
他摇了摇头,说:“远洲少爷善良,哪怕我闯祸,也不会怪责到我的头上来。”
我说:“你在他身边很多年了吗?”
他爽朗一笑,似在默认。
“我以为你是蔺家的仆人。”我确实这么想过。
老人说:“我以前是军人,是首长的副官,首长退役后,我也请辞了,在首长的大儿子身边办事,他的大儿子去世后,我就跟着他的二儿子,再到后来首长死前托孤,让我照顾他的孙子,也就是远洲少爷,大概是五六年前吧。”
“那么说来你是三朝元老。怎么突然把你调去看古宅了?”我不假思索地问。
他笑了笑说:“那个古宅名义上是远洲少爷故人的朋友蔺寐小姐的,但是很早之前已经易名了,他希望把古宅看护好。”
蔺寐!
我浑身一震,“蔺小姐与慕远洲的故友,是什么关系?”
他通过车前镜看我一眼,看着前方的路,说:“殷小姐,到了。”
车子停在宿舍楼下。
“辛苦了,谢谢。”我伸手开门,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殷小姐,人要向前看,过去的就过去了,忘记繁琐,才能幸福。小少爷说,我明天就可以退休了,没想到退休之前,还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非常高兴。”
“再次?”
他笑着点头,“我从前开车,送你去过很多地方呢。”
我愣怔片刻,嘴角拉开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也是老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