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面对满脸戒备的少年,岑旧站定,弯着眉眼轻柔地唤出了他的表字。
那青衫少年身形一僵,茫然无比,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骤缩,望着岑旧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你怎么……!”
“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岑旧眯着眼,打趣道。
青衫少年:“……”
“不,不可能!”他白皙的面皮染上羞恼的薄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
岑旧:“哎呀,被发现说谎了。”
“但是寒松,我们确实见过哦。”白衣修士凑到青衫少年面前,桃花眼轻佻又风流,“你再想想呢?”
自见到青衫少年酷似顾正清的那个面容起,岑旧就认出来了他的身份。顾正清有个双胞胎姐姐,本来她才是平天门的首席大弟子,不过后来选择和凡人相爱,招赘生子,生的孩子姓顾名探风,表字寒松。
岑旧去过他的满月酒宴席,和舅舅顾正清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因为没有灵根无法修仙,一直就在周陵的凡人世家顾家娇养着。
见青衫少年还是一脸质疑的模样,岑旧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浑身的轻佻一下子被他受尽,正色道:“我是你舅舅的一位好友。”
顾探风:“……”
顾探风还是不太相信:“我舅舅好友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装的!”
“我要真是坏人,”岑旧眨着纤长的睫羽,忽而动手在脖子上横了一下,“你现在早就被我灭口了。”
“这还不能够证明吗?”
顾探风逐渐冷静了下来,主要是岑旧说的话十分在理,他本来是个被养在家中的天真小公子,但见识过顾家覆灭后,顾探风才知道修真界那群人是如何心狠手辣。
如果面前的白衣修士真是那群人的同谋,那他应当在知道自己是顾家人的那一刻,怕是就已经动手逼迫他说出神器的下落了。
想到昔日亲人的惨状,青衫少年面色白了些,不过他心底还是疑窦,因为不排除面前这人是故意披上虚伪的假面,好让他放低戒备心。
“你要怎么证明你自己……?”他犹疑着问道。
但连顾探风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一直紧绷的警惕如今正在岑旧的打趣之下,一点点被瓦解。
果然还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子,哪怕暂时穿戴了防御的盔甲,也能轻易地被忽悠地打开心防。
不过这也至少证明,哪怕在逃亡途中,顾寒松也依然被人保护得很好。
“如果你和你舅舅关系不错的话,应当听过我的名字。”岑旧眯了眯眸子,而后从内府中掏出来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剑,“这是我的本命剑,名叫‘拂衣’。”
拂衣剑好似有意识一般,在岑旧掌心轻微地蹭了蹭,而后飘到了顾探风的眼前,故意侧了侧身子,让他看清在剑柄上纹刻的“拂衣”二字。
剑修的本命剑都是他们最宝贵的家当,因为和一辈子的修行有关,所以全都是从炼庐剑池中亲自挑选结契的,而这些剑池中的名剑在建造完成时,便会被器修用灵力镌刻上它独一无二的名字,这是唯一没有办法乔装和改变的。
每个本命剑只会被他的使用者所操纵。
拂衣剑在顾探风面前晃悠两下,确保他看清了名字之后,就再度飘回岑旧的腰间,将自己懒洋洋地刮了回去。
“你真的是……”顾探风脸上的血色还没彻底恢复,一双眼睛却已经亮得吓人,少年盯着岑旧,似乎有些复杂的情绪藏在眼底,“岑远之?”
顾寒松死死望着岑旧,眸底掺杂了喜悦、惊喜,还有一丝少年人历经变故后无法自控的委屈。
“如假包换。”岑旧开了个玩笑。
岂料少年却因为他这一句话,眸中忽然蓄满了眼泪,紧接着他抽泣一声,说道:“舅舅和母亲离开前,都告诉我,如果有一个叫岑远之的修士来了,他一定会救我……”
可是……可是如果早点来就好了。
少年知道这个蓦然冒出的念头有些无理取闹,白衣修士或许是因为被什么牵绊了脚步,才导致此时才与他相见。顾探风只是对这种不公平的世道感到几丝怨怼,如果再早一点,也许母亲不用下山去吸引肖想神器之人的注意力,也许顾家就不会除了他以外无人生还。
这些时日一直顽强撑着假面,但顾探风不过是个刚满十五生辰的孩子,而且曾经饱受宠爱,却在一朝一夕之间,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
岑旧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顾探风却摇了摇头,他抹了把眼泪,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止住过分激动的情绪。
“不,”他哑声道,“我没想到您真的会来。”
顾正清为人正直,性情豪放,一生之中交友无数,可在平天门遇难、顾家落寞之际,那些所谓的至交全都袖手旁观,或许还巴望着顾家守不住所谓的神器。
从一开始的茫然失措、孤立无援,到后来见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后,顾探风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他不再期望着有谁能救他。
但很显然,在腾云驾雾的修士面前,顾探风作为普通的凡人小孩,脆弱无比,于是纵然答应着母亲与其他长辈,要延续顾家的传承,但顾探风只是强撑着不让他自己坠落下去,内心却已经是灰败一片的绝望。
却没想到,原来真的有人会来救他。
顾探风主动讲起来了自顾家失陷以后他的经过:“顾家是被一群戴面具的修士所屠杀的。”
“不是飞鹤寨?”岑旧蹙眉。
虽然修真界没有明确的律法约束,也一直都秉持着弱肉强食的原则,但大家都约定俗成,作为正派中人,至少不应该伤及没有灵力的凡人。
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下手,实在太令人不齿了。
“兴许是甩锅了吧。”顾探风讽刺地笑了一声,“母亲和我是托了一位好友的帮助,才藏身于飞鹤寨。他是朝廷中人,恰好在这里招安土匪。”
岑旧问道:“是江逢秋?”
顾探风惊讶道:“公子您见过他了?”
还有一点其他的渊源呢。
岑旧心里腹诽,不过没对顾探风说起更多,他扬了扬眉:“没想到你俩居然结识。”
顾探风不好意思地说道:“顾家和江家是世交,我也没想到逢秋哥哥这次真的愿意帮我们。”
顾探风之前和江逢秋交往并不算太密切,一来顾家在周陵,江家宗族虽然也在周陵,但江逢秋和其父都在京城任官,因此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而且顾探风比江逢秋小了好几岁,江逢秋又总是一副谁都臭脸的性子,但这一次,明知道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江逢秋还是二话不说,帮着顾探风与顾娘子连夜躲上了飞鹤寨。
怪不得。
岑旧一直怀疑江月白,就是因为他前世躲在凤梧城时,见过这家伙很多回。世家之子,未来的大楚丞相,怎么会蜗居隐忍在飞鹤寨当劳什子二当家?
看来飞鹤寨是江逢秋为了救顾寒松设的局。
因为江逢秋,顾家才有幸留了后人。
顾探风垂下眸,他眼睫上还挂了些泪,过了一会儿,这青衫少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再度抬眼望向岑旧:“公子,我母亲下山前告诉我,如果你来寻顾家人,可以将百花灯交给你。”
顾探风极其聪慧,他知道顾家与舅舅的门派发生的变故是因为什么。如今顾家就剩下他一人独活,顾探风也清楚山洞这些尸体的出现的原因,他不是傻子,早已知道作为凡人之躯,他盲目守着百花灯不是明智之举。
母亲应当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告诉他可以将百花灯托付给岑远之。那些修士只是奔着百花灯而来,假若顾探风没有了神器,他自然也不会成为那些人的目标。
如果只有顾探风一个人,他大可性情刚烈不管不顾一些,但如今他身边还有江逢秋,倘若因此牵连了友人,这才是顾探风不愿意看到的。为了他和神器而牺牲的人太多了,而且很不值得。
至少舅舅和母亲都信赖的朋友,人品是可以相信的。
少年红着眼睛,期盼地看向岑旧,他连气都不敢喘,生怕对方因为觉得这是个麻烦而拒绝。
岑旧默了默。
他突然想起自己这两世无端的劫难,都源自平天门的神器百花灯,如今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对他来说却唾手可得,这令岑旧感到一些虚幻的讽刺。
回过神来后,岑旧没有急着答应,而是道:“百花灯就在这扇石门后?”
顾探风:“……是。”
无论是门口堆积的戴面具的古怪尸体,还是顾探风一开始紧张的态度,都无疑彰显了这个山洞中还有更大的秘密。
这并不难猜出。
“当今之计,”岑旧道,“还是要保护好你自己与飞鹤寨。那面具人一次不成,必然不久之后,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就像无名山脚下的食肆里平白攻击岑旧的那具女尸,若说一开始岑旧还摸不着头脑,如今倒是理解了几分。怕是有人已经探查到了百花灯所在,将这神器当做了囊中之物,所以才会阻挠明显寻找飞鹤寨的岑旧。
顾探风点了点头,知道形势严峻,他紧张地问道:“我在,会不会对逢秋有些危险?”
“我怕飞鹤寨中已有潜伏之人,毕竟修士手段层出不穷。”岑旧道,“寒松还是不要再露面,正好可以打乱他们的计划节奏。”
岑旧怕顾娘子布置的禁制太弱,又回去山洞,多在石门上贴了几张符咒,将这里的气息彻底遮掩了起来。
他扔给顾探风一颗珠子:“把这个含在舌下,旁人便看不见你。”
*
与此同时。
梁青生被岑旧赶出去之后,无所事事地来回溜达。
路上却突然遇见了那个被小公子捡回来的名叫洛良的江湖中人。
梁青生:“?”
这家伙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行迹鬼祟。
因为昨天刚和岑旧说起来了他先前发现的怪事,导致梁青生现在本来就在疑神疑鬼,越看越觉得洛良不太对劲,好在他现在是孔雀体型,不引人注意。
梁青生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跟在了洛良身后。
洛良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后山。
后山除了农田之外,其他地方都未经开发,各种杂草荒林,饶是梁青山一只孔雀都跟得有些吃力,可洛良走得仿佛如履平地。
及至到了荒林间较为开阔的一块空地,太阳早已西沉,银白月色在空地上撒了大半冷色光华。
洛良在空地处站定。
他身躯忽然以极其不正常的弧度扭动起来,宛如戏台上出现了故障的傀儡木偶。而后过了一会儿,洛良抬起头来,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不远处偷窥的梁青生一阵悚然。
他的脸上居然被他们所见过的那张笑脸面具完全覆盖住!
在月色下,梁青生似乎感觉到了那面具还在蠕动的错觉。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爪子踩在枯叶上,于静谧之中发出了稀碎的声响。
“谁?”洛良警惕地回过头来。
梁青生:“!!!”
完了。
他扑腾着翅膀,转身要跑。
但洛良身形鬼魅一般,转瞬就到了梁青生面前。他戴着面具,诡谲的笑脸俯视着梁青生,让他吓得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原来是只孔雀。”洛良低哑着声音,意味不明地说道。
梁青生:“……”
啊对,他现在是孔雀!
梁青生试图降低洛良的警惕性,毕竟这家伙现在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只是,他刚准备出声就卡了壳。
梁青生:“……?”
不对,孔雀怎么叫啊!
头上来自洛良面具下的目光似乎越来越阴狠,梁青生欲哭无泪,觉得今天可能要吾命休矣了。
他鼓起勇气,转身试图再挣扎一下小命,迈开脚丫子狂奔。
却在下一秒,眼前一黑,梁青生失去了全部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