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原住所,发现门被炮轰掉了一半,不仅家具全被搬走,就连玻璃窗也被小偷卸了大半,整个家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壳。贾祖惠有些难过:“老头子,看来我们不能住了。”
“没事奶奶,”钟以墨把行李接过来,“咱们先住大饭店,您喜欢这样的房子,我去帮您找找类似的。”
“哎呀你这老太太,别麻烦以墨,”孙长鉴扶住贾祖惠,“这种时候还住什么老房子?”他看向钟以墨,给出定论,“住租界!以墨你找个离医院近点的地,你奶奶胖,她要是摔了,我可背不动她走。”
贾祖惠听见这话,蜷起手,当即锤了孙长鉴一下:“我还怕你摔倒了咯,我也扯不动你胳膊,没法拖你出去叫人。”
“好,”钟以墨笑起来,及时打断贾祖惠的抱怨,“那我先去趟英领事馆,然后再去找安全又靠近医院的小楼。”
“以墨呐,”贾祖惠缓缓跟在后面,“你不和我们多住一会吗?”
钟以墨叫下一辆黄包车,把行李扛了上去,这才回答:“不了奶奶,我们离开英国不久,诺兰就给我发来了电报,说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贾祖惠听了有些可惜,但她也不能干扰钟以墨的工作,于是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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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元之荞变成“斯密斯夫人”后,就再也没有巡捕敢拦下她盘问,毕竟军阀的巡捕房不敢对洋人检查,而洋人巡捕厅则不会对一个已婚女士感兴趣。
就算有人好奇突然做起材料生意的“斯密斯夫人”,但观察过后,发现她不过是喝喝咖啡,帮帮“丈夫”处理这边的联络,然后时不时回忆与丈夫的甜蜜日常,虽然说来说去就只有那一件事。
于是元之荞的嫌疑很快减轻,而那些被她美丽外表与不凡谈吐所吸引的洋商,也很快被她的“恋爱脑”祛魅,完全丧失了进一步接触的兴味。
元之荞就这样借着身份,自由出入了许多地方,前天还帮华常委离开蒲城,并在关键时刻拖住洋巡捕,顺利掩护了离开的白鸽。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那个元之荞拖住的洋巡捕,爱好恰好是已婚夫人,并且是有钱的已婚夫人。
这天,元之荞准备去咖啡店拿华常委给她东西,然后在门口遇上了等待她的洋巡捕。
“美丽的夫人,来这里喝咖啡吗?”洋巡捕生得高大威猛,短方的下巴布满金棕色的胡茬,他没有穿制服,所以元之荞压根没认出对方是谁。
元之荞的双眼在墨镜后上下扫视,最后定格在洋巡捕脸上,她伸出戴有戒指的无名指,故意撩拨着鬓边的头发,将戒指显露在洋巡捕眼前:“不好意思先生,最近我有些睡眠失调,记性不是太好……所以您是?”
“哈哈……”洋巡捕显然误会了元之荞动作的意图,他挑挑浓眉,向前倾身,使自己更靠近元之荞,高耸的眉骨遮住了日光,在他眼下投上一片深邃的阴影,像是拥有了元之荞的同款“墨镜”。
“我是鲁卡下士,夫人,我们前天才见过。”他同样伸出手,不过不是撩头发,而是挂住了衣领,然后稍稍用力往下拉了拉,露出一片金黄且浓密的胸毛,似乎想展示他浓烈的男子气概。
我这样的身体,可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妇。
但元之荞藏在墨镜下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觉得有些不适。
鲁卡很满意这样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的斯密斯夫人,他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身,试图用热烈的香水包裹住面前这位娇俏的女士:“夫人,既然睡眠不好就不要喝咖啡了,我请你喝一杯鸡尾酒怎么样?”
元之荞后退半步:“哦~我丈夫是伊斯教,所以我们不喝酒。”
听到这话鲁卡有些扫兴,但看着元之荞的脸,他很快又燃起了斗志,换了更暧昧的语气:“不喝酒的话,不如我邀请夫人晚上和我散步?毕竟运动一下也有助于睡眠,不知夫人有没有去过佩美港口?那边夜里的风景美极了。”
元之荞心里哼笑一声,美个屁,两边全是旅馆和大饭店,这洋鬼子在打什么主意,简直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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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这是您的船票。”应侍生恭恭敬敬地将一个信封递上,正在看报的钟以墨放下报纸,接过信封,检查里面的船票无误后,准备给应侍生小费,这时,他听见了外面难听的歌声。
钟以墨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店门旁有个穿蓝衬衫的白人男子正在唱歌,一边唱一边试图邀请面前的金发女子共舞。
应侍生随钟以墨的视线看去,同样看到了鲁卡,他有些嫌弃地撇嘴:“又是他。”
听见这话,钟以墨扭头看向应侍生,而钟以墨未说话,应侍生却以为钟以墨是在询问,于是主动解释:“那人叫鲁卡,本是我们店里的应侍,不过后来被巡捕局招聘了,鲁卡之前是做这个的,”应侍生做了一个“情人”的手势,继续说,“现在也没变,依旧喜欢搭讪貌美又有钱的夫人,”应侍生笑着收下钟以墨的小费,见数量不少,顿时说得更起劲了,“就是可怜了那些夫人,以为自己遇上的是个浪漫贴心的爱人,殊不知最后都是被骗钱骗身。”
应侍生看向窗外,此时元之荞已经答应了鲁卡的邀请,两人有些荒诞又有些浪漫地在街边跳舞,应侍生口中有些酸:“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哪来的魅力,竟能时刻有女人调情。”
钟以墨的目光瞟向黑色裙子的身影,调情?他放下咖啡,杯底磕向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嘴角翘起一丝趣味,明明是争执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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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我的上帝!斯密斯夫人,你!”
元之荞飞速又踩了鲁卡一脚,这才语带愧疚,“哎呀,鲁卡先生你没事吧?我都说自己不会跳舞了,你没受伤吧?”
此时的鲁卡已经很生气了,他疼得说不出话来。短短两分钟,自己竟然被高跟鞋踩了足足八次,并且最后一次,斯密斯夫人尖细的鞋跟竟直接扎进了他的皮鞋,他感觉自己指骨都要碎了。
元之荞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屈膝抱脚的大块头,墨镜下神色冷淡,说出的话却充满感情:“鲁卡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去趟医院?真是太抱歉了,我这就帮你叫车。”
元之荞说完就走,看样子是要去拦黄包车,实际上她准备转角就溜。
“等……等一下……”鲁卡一瘸一拐地追上元之荞,“斯密斯夫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要是真的愧疚,不如让我见一见你美丽的面容?”鲁卡露出一个阳刚的笑容,但这个笑容因疼痛多少变得有些扭曲,“毕竟你的美丽能够治愈我一切的伤痛。”
鲁卡说完就快步走近,并且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趁机摘掉元之荞的墨镜。
元之荞眉头骤紧,后退一步,并下意识扶住了墨镜,她有些厌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看来不给他点狠的,这人是不会清醒了。元之荞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快速转向掌心,悄然做好了准备:“鲁卡先生,强迫一位淑女可不是绅士作为。”
就在鲁卡即将靠近元之荞,元之荞也准备给一巴掌喊非礼的时候,一只修长的伸了过来,径直横杠在元之荞与鲁卡之间。
钟以墨:“这位先生,纠缠一位淑女可不是绅士所为。”
元之荞看向突然出现的男人,干净的长袖衬衫,棕栗色的细格纹背带裤,他的另一只手半插在裤兜,给人的感觉很闲适。男人的背影很高,有着一头深褐的微卷短发,在元之荞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男人乖顺的头发。
男人说的也是洋文:“您没看到这位小姐脸上的不悦吗?”
鲁卡皱眉,一下卷起了袖子,手背上的体毛一览无余,他的语气凶恶:“你是哪来的家伙?”
“我?”钟以墨看着鲁卡脖子上的胸链,那是丑国军特有的标识,丑国士兵们的姓名和职位都会刻在胸链牌上,以免战死收尸不知道其姓名来历,他慢条斯理,回答了鲁卡的疑问,“Liam·Gromwell,我和你们大尉Mike是熟识,”钟以墨将视线转到鲁卡脸上,温润的眼神莫名给人一种威慑。
元之荞听到Gromwell一词,瞬间盯住男人,克伦威尔,这不是科莱丽夫人的姓吗?
而鲁卡听到Mike,立刻就浇灭了气势,并且克伦威尔这个姓氏他也听过,他们这种缺人时才顶上去的陆战兵,运输用的军用船舰,以及空战队的轰炸机,皆来自于克伦威尔家族。
鲁卡忌惮似地看了一眼钟以墨,随后又看向钟以墨身后的元之荞,男人如果真是克伦威尔,那他和斯密斯是什么关系?鲁卡故意用了更亲密的语句,直称斯密斯夫人的名:“Cecilia,这位克伦威尔先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约好了晚上共进晚餐?”
钟以墨侧身,也看向元之荞,但他问的是别的事情,“这位小姐,原来你喜欢这位男士?”
“克伦威尔先生,你在说什么胡话?”元之荞果断否决,她看着鲁卡,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嫌恶,“我可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而且我也没答应他要一起吃晚餐。”
钟以墨轻挑眉尾,“喏,鲁卡先生,你也看到了,再纠缠的话,我可要质疑Mike上尉管理部下的能力了。”
鲁卡有些尴尬,但他却不想轻易放弃,毕竟这是关乎男人魅力的问题,鲁卡深情款款地望着元之荞,装作可怜的模样:“哦~Cecilia你这样说,真是太令我伤心了。”
元之荞不想和鲁卡废话,直接看向了钟以墨,准备找他当挡箭牌,“克伦威尔先生,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钟以墨看着元之荞,猜到了她的意图,于是极轻地笑了一下,“是我的荣幸,小姐。”
佳人已有约,鲁卡不得不悻悻离开,钟以墨拉过咖啡馆的门,元之荞对他礼貌一笑,款款走进店中。她莫名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似曾相识,但没等元之荞仔细回想,钟以墨带她走到了自己原本的桌子,绅士地拉开了座椅。
两人面对面坐下,元之荞依旧戴着墨镜,钟以墨招呼应侍生,让其拿来了餐单。
他静静地打量着她。
她有一头金色的披肩长发,带着一顶小巧的黑色羽毛帽,面上一副大墨镜,遮盖了她的小半张脸,可露出的五官鼻梁秀挺,嘴唇精致,想必墨镜后的眉眼也依旧美丽,他有些知道为什么鲁卡执着于摘下她的眼镜了。
元之荞点完了餐,同样看向钟以墨,借着墨镜的遮掩,她也在观察着他。
他有着一副混血长相,肤色偏白,睫毛卷长,一对清褐的眼珠像是干净透彻的玻璃,泛着琉光,认真看人时能轻而易举地让对方心软,笑起来时很好看,让她莫名有些熟悉。
元之荞:“克伦威尔先生?恕我冒犯,是英国船舰制造的那个克伦威尔吗?”
钟以墨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他微微偏头,笑着回答:“是,小姐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