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此刻。
——白玉阶直通天门,踏于其上的步履缓而不迟坚定从容。身骨挺拔,红衣烈烈,一往直前,决绝潇洒。
高且远,目之所及的终点——身骨挺拔,故不见素日消瘦;红衣烈烈,能覆盖白发翻飞。
那袍摆迤逦垂下,勾起缱绻的风、和煦的阳、风月人间、红尘万丈……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再长的衣料也不能长到触及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再长的广袖也不能长到由人触手可及一如往常。
长啊长,长啊长……
长到长得穿过胸骨住进心房……
天机阁的阁主坚守在位,金线玄袍游龙隐现,冕旒在上天威峥嵘,仙人魔妖鬼俱匍匐于地。星辰日月在掌,权势地位正盛,风光无量,放眼即是锦绣山水长。
在他身侧凤王殿下一袭金红长裙,腰悬佩剑手持玺印,飒爽不失沉稳端庄。
背后稳稳护着一个宝光氤氲的大阵,镇中具体情况外人不得而知,但舍得用一段碗口粗细的天意木枝、八件天阶灵宝、低阶及其以下更不计其数……不想也知道定不会令舍命一顾的偷儿失望。
——所以还要动脑子。
比天意木枝更珍奇、比天阶灵宝更名贵、比凤王殿下更得首座看重……是两位异世而来的小朋友哇……
梦里不知身外事,桃花源中寄客身。
说的就是袁茗卿和夏知微这种情况了,别看大阵金光闪闪每个角落都散发着无处安放的昂贵气息——但它其实连内外互通都做不到。
外面的人不能看到内里藏了什么,里面的人却也无从知晓阵外的情景。在坐立难安中静心打坐休整神马的……袁茗卿头疼地第十一次走到边缘对着透明罩子敲敲打打,百般手段不出意料再次用尽,一双眼窝火得像要把罩子后面的乳白雾气生吞了!
夏知微灵识巩固着魂魄附在平安结上,被茗卿攥在手心,那只手又被装在茗卿特意缝的小兜里,多此一举!还丑丑的!
——哼,她本来想缝在衣襟心口处嘛,那家伙还死活不干!【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你真把雾气散了护罩破了分心的不还是梧哥!】哼哼,真有办法……还用得到你?
夏知微的魂魄缩了缩,心虚地拒绝承认自己刚才也灵力灵瞳齐出,甚至还是魂魄未稳的状态……
……知道不会有问题是一方面,但担心……是抑制不住的另一方面。
——不顾一切选择回家的是他们,为此愿意承担所有危机、风险、未知,出现任何伤亡亦九死不悔。
但哥不是。
哥不需要……他承诺要陪伴知秋从夏到冬、看一年又一年的春花秋月,就算带着妹妹“回家”看看,也是在很久以后、条件成熟、时机成熟、修为成熟……
一切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刚刚好。
哥不必去涉险……他从不在两人可接受的“任何伤亡”范畴之内。
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成、不被答应、不被允许的。
【我慌……茗卿……】连灵识的波动都颤抖得不成样子了啊……
“……总要相信梧哥的啊。他答应了。”
——“别怕……送两个小朋友怎么就累着哥了,不会有事,答应你们。”
“而且咱们也核对过计划很多遍,整个过程的危险来自于咱们在慢慢失去殇弃供给的灵气后,要面对从空间裂缝中产生的风暴。”
袁茗卿冷静分析着,脑海中却想到另一段语意相近的对话——“送你们回去是顺手的事,有什么危险……也是你们的因果。决定好了,梧哥日后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了。晓得吗?”
他还记着,那个姓袁名璃取字茗卿的家伙说……他必须得回去。他还有母亲要……“——梧哥答应了就不会失约。且不提私情,他还说改制不会出现反复……若是他出什么事,不‘反复’?天都能翻过来!”
袁茗卿脑子一抽,意识到莫名怒气冲冲地说完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也沉默片刻。
“……届时唯一的屏障就是,”袁茗卿说着,意味不明地弹弹柔韧十足的护罩,“这家伙喽……祈祷它足够结实吧。”
【知道你还敢、还想把人家拆了!知道你还不对它好一点!小心一会儿造你的反,嘿嘿……到时候你就是尸骨无存,我就是魂飞魄散,挺搭对的诶。】
袁茗卿被这种假设震的眉尾不受控地抖啊抖、抖啊抖,难以接受。
敷衍着一顿胡诌:“是是。‘到时候’若死而无知,则吾不必悲尔几时,死而有知*,则还能有幸得闻:#惊!某高校一对男女竟……”
夏知微不甘示弱,亦或无意识地只能借此派遣四散的思绪:【……昌黎先生的一片真情被你在这儿糟践,啧,小归师兄背《归园田居》都比你顺畅。】
“啐,谁能比得过阁主啊!下晓天理上知地文的——”
【……】夏知微关于“天文”“地理”“就算地理有时没天理”的纠正终究胎死腹中——
半人高的绿草突兀“生”在特意被薅得光秃秃的平整地面上,似乎光复了梧桐巷被暴力执行前繁花似锦的大好场面,密匝匝的苍翠漂亮,接着天连了地仿佛一望无垠。
这场景正常又诡异——农历八月碧草成荫倒也不反自然规律,但夏知微很清楚地知道这些充满生命力的小精灵源于半年前。这场景陌生又熟悉——陌生到大抵这辈子夏知微就见了一次,熟悉到那一面过于刻骨铭心以至每每午夜梦回念念不忘……
若有所感地,夏知微看向刚刚离开的院子的中央:
青年剪掉辛苦留了十年的长发,顶着一头虽看得出经特意打理的、但难以想出怎么做出来的纹理碎盖,单膝跪地,虔诚祈望。
那眉骨仍旧锋利甚至稍不留意便显出几分凶,却多了沉稳安和的气质与从容自若的底气。
——前提是不要动。
一不许动、二不许笑、三不许……夏知微还记得当时被茗卿笑得恼羞险些成怒之余,杂七杂八地瞎想着,茗卿肯定小时候玩这个游戏少才会这么呆!
“夏夏,你对我表白时,我说:万幸夏夏不弃,我的余生是你。”
“现在我想说……”
“那你说啊。嗯,说完喽?”
“没、没……”出师不利,又被调侃,男人局促地摆手。“夏夏,请嫁给我……”
这边的夏知微怔愣开口。
两道音色、音量各不相同的声音,跨越二百零三天的时间和三百二十七公里的距离重叠交织着:“……承诺:你的余生,不只有我。还有安宁幸福、有爸妈长命百岁、有事业、有家庭、有每一种平淡带我们领略生命的岁岁年年,有每一个惊喜陪我们熬煮不同酸甜苦辣咸……”
不期然间,夏知微先前只凭魂魄怎么也化不出的身形悄然展现。
袁茗卿并不打扰,只是再次重现过去带来了些感慨,“太紧张了……怕出错,像背稿一样……”
“那也是你自己写出来的。”——不许赖账啊。
怎么会赖账啊?袁茗卿抱着自然蜷在怀里的夏夏,心头油然满足,“……只是我都忘了说,我爱你。”
从最开始喜欢邻居家小朋友的无忧无虑,到渐渐喜欢那个叫夏知微的小邻居的性格,继而喜欢与夏夏的缘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又很喜欢女朋友那自梧哥总结的知好色则慕少艾……一朝分别,三年不见。
我一如期望的独自成长,无从避免的见多识广。
——当重逢那一抹心尖上的相熟时,悸动在经年沉淀的时间里恣意叫嚣而我同样仍然无法做到对你的美色漠视:我爱你,我的爱人。
爱你的颜色,爱你的性格,爱你的经历——一切都不可分割,一切都浑然天成,一切都,刚、刚、好。
夏知微的手指自然分开,袁茗卿小心翼翼地见缝插针。最后的成果呈现在夏知微的视角里……就像真切的十指相扣一样。
傻子……茗卿……
愣着挨讨厌鬼笑话的小袁哥哥傻傻的,困兽般要放弃学业的袁茗卿傻傻的,新鲜出炉还要青梅主动表白的男朋友傻傻的,不枉费课间奔六楼到操场上见到的军训大一袁学弟……果不其然,傻傻的。
夏知微曾因无比清醒而无比骄傲——她自认夏夏与茗卿过往二十余年错杂共生——譬如心脏上扎根的长青藤缠绕葳蕤、又若血与肉难分彼此。
故,无需那些形式。
直到——
她的隐秘期盼不期然间被郑重对答,妥帖得每一个毛孔都晕乎乎地浸着醉意,甚至那一瞬她理解古人“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婚书一纸,情定三生”带来的敬告天地的仪式与余生相携的约定。
“我、爱……你。”
袁茗卿听得出,夏夏的话出口时急切地仿佛本能,真正提及“爱”时却微微停顿,或许在思考其沉重性、未知性……那么爱的是谁呢?是“你”,认清这一点所以不必再畏葸。
于夏夏是阴差阳错的意外之喜,于茗卿是必然而然的天经地义。袁茗卿虚虚搂着夏夏,更紧了一点。
不松手。
金色的光点暖融融落在身上,隐隐有悠扬曼妙的乐音入耳。
秘境一般的美,夏知微却“噗嗤”笑出声:
“还记得吗?咱们进的第一个秘境……梧哥护着,知秋带着……咱们俩就像土匪进村,见到一点宝贝便鸡犬不思留……后来啊……”
又走过许多秘境,又看过许多宝贝,可还是觉得啊……总没有第一好。
“该走了。”
湿冷的冬风拂过漫山遍野的苍翠和新绿,坚定的爱语跨越千山万水的时间与空间。岁月流逝,时光荏苒,空间变换,距离流转——
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