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寇玉泽并没有弑父。
那一夜,他赶到帐中时,父皇已死。莹姬坐在血泊之中,浑身是血,不停地发抖。
她颤栗着转过一张鲜血淋漓又满是泪痕的脸,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我不想死。”
若别人知晓是她杀了北沧的皇帝,她必死无疑。
彼时,寇玉泽望着泫而欲泣弱不禁风的莹姬,鬼使神差地认下了弑父之罪。
他说服了自己——死者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更重要。
这段时日,他一次又一次后悔自己怎么就认了这么个有违天道人伦的罪行?杀父之仇不肯报还要包庇,他算不算枉为人?
他一次次想——杀了莹姬吧,抚慰自己的孝道与良心。可每次真的见了莹姬,他又下不去手。
比如刚才,闻到血腥之气,寇玉泽的心里,除了担心什么都不剩了。
寇玉泽朝莹姬走过去,皱着眉看向雪中鸿被开膛破肚又捅了近百窟窿的身躯,眉峰皱得更紧。
渡雪国送来的一个和亲公主的安危没那么要紧,可随行的皇子就不同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又给我搞出这么大的麻烦!”
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寇玉泽望向莹姬。她低着头,被鲜血染红的双手搭在膝上。一滴血珠沿着她的手指缓缓滴落,坠进地上的那一汪血泊里,激起红色的涟漪。
寇玉泽这才注意到莹姬红肿的脸颊,他把莹姬拉起身,伸手一挥施了个净诀,莹姬身上的鲜血顿时消失。
原来她身上的衣裙是白色。
褪去血污之后,莹姬皙白脸颊上的肿痕和脖子上严重的掐痕顿时变得触目惊心。
“把我交出去吧。”莹姬抬起眼睛望着他,唇畔慢慢浮现一丝平和的柔笑。在一地鲜血的映衬下,她的平静让寇玉泽莫名心疼了一下。
他问:“你不怕死了?”
“怕……”莹姬媚眸轻曳,浮出水润的恐惧来。
寇玉泽看不下去,偏过脸去,怒声:“我现在是北沧的皇帝,难道还护不住你?”
寇玉泽指上施诀,开始处理尸体。将尸体处理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寇玉泽才咬牙切齿地说:“莹姬,你最好知道我都为你做了什么!”
莹姬沉默地偏过脸。
寇玉泽还想说什么,突然怒而拂袖,转身大步离去。他怎能不气?本是来杀她的,却又为她收拾烂摊子!
莹姬立在原地,没有去追。
要吊着一个男人的心,太主动可不行。
寇玉泽已经走远,芭蕉跑到莹姬面前,仰起脸问:“他生什么气?”
芭蕉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炯炯有神。
莹姬轻笑了一声,语气随意:“气他自己呢。”
身上的疼痛让莹姬笑不出来了,她抬起手,看见手腕上的淤痕。她身上还有多处被雪中鸿弄出的淤青,正在隐隐拉扯地疼着。
她再一次羡慕修灵者不会受这点肉躯皮外伤的困扰。
虽然寇玉泽为她施了净诀,可她还是觉得身上有着血肉的脏气。她泡了个热水澡,坐在半人高的铜镜前的长凳上,往身上各处抹止疼化瘀的外伤药。
“芭蕉。”莹姬唤,声线懒倦。
芭蕉小跑着进来,看见莹姬伏身趴在长凳上,潮湿的水汽云雾般若即若离地绕着她有致的雪躯,活色生香。
莹姬朝她晃了晃手中的药瓶,让芭蕉为她后背、后腰的伤处抹药。
芭蕉回过神,赶忙小跑过去。她将药倒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抚上莹姬如雪似玉的脊背。她不由睁大了眼睛,惶恐掌下碰触到世间最柔软的东西!
莹姬疲乏地慢慢睡去,睡时的她眉头紧锁,总是梦魇缠绕。成排的乌鸦掠过、满地狼藉的残肢、扭曲的蛇、逃不出去的障。她连尖叫都被消了音。
莹姬在噩梦里惊醒,看见芭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呼呼大睡。她赤足踩在地面,起身扯下架子上的纱衣穿好,又随手扯了件薄毯覆在芭蕉的身上。
莹姬回到房间,坐在桌边,取出一个绣着虞美人的红色香囊。这是她的乾坤囊,里面装着她保命的各种灵器。
她在里面取出一个漆黑的木盒,小心翼翼将其打开,密密麻麻绿豆大小的玉粒摆在其中,随着木盒的开启,里面的玉粒开始晃动。
这每一枚玉粒都是一个棺木,里面各困着一道妖灵。
玉粒的晃动越来越剧烈。
莹姬立刻将木盒盖上,手心压在漆木盒上。
这些妖灵定然不甘被一个凡人困住,挣扎着想要逃脱。莹姬将这些妖灵锁进玉粒棺中,可谓费尽了心力。
莹姬不明白为什么人从一出生就被判了刑,凭什么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不能修炼?她不甘又愤怒,翻遍古籍秘法,也改不了自己无法修炼的事实。
既然如此,她只能去寻另一条偏邪之路。
——她要炼化妖灵。
这是千年来无人做到的事情,可她看见了一抹希望,便要试上一试!她宁肯失败,也不愿什么都不做。
炼妖所需九物,莹姬目前只得其三。而且随着她收集的妖越来越多,这漆木盒和玉粒棺将要锁不住他们了。
莹姬皱眉,知道必须寻到更好的灵器来镇这些妖。
暂时没有头绪,莹姬取出另外一个漆木盒。与先前那个不同,在这个漆木盒中只有一枚玉粒棺,安安静静躺在其中,没有一点生机。
望着这枚安静的玉粒棺,莹姬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下去,又透露着些许脆弱的忧伤。
接下来的日子,莹姬一直待在寇玉泽安置她的这所别宫,每日翻阅古籍秘法,琢磨炼妖之事。
她已许久不见寇玉泽。初时她以为是寇玉泽刚继位国政繁忙,又不知如何面对她。后来莹姬才知晓原来打仗了。
“朝羲?”莹姬有些惊讶。
朝羲在十二国之中虽然强大,却并不好战,竟会主动向北沧发动战争?
莹姬询问芭蕉:“是谁的意思?薛太后还是那个和尚皇帝?”
芭蕉眨巴着大眼睛,摇摇头。她不知道。
莹姬起先并不在意这场战事,不曾想没过多久朝羲就攻到了北沧的国都。
莹姬不得不让芭蕉多留意外面的消息。
她可不希望寇玉泽死,毕竟她还没有得到寇玉泽手中的炽火玉。
炽火玉,是她所需的第四物。
炽火玉是北沧皇室之宝,一代代传下来,寇玉泽会将它送给他的皇后。
正在莹姬思量着如何在北沧彻底兵败之前骗到炽火玉时,她得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北沧主动与朝羲议和,朝羲退兵的条件是要她。
“要我?谁要我?”莹姬靠在藤椅上,手腕轻转,一下又一下轻摇手中团扇,她摇扇的动作逐渐慢下去。
她习惯了被男人争夺,还是头一次被女人抢夺。
莹姬觉得荒唐极了。她好笑地将手中的团扇扔到桌上去。
除了对男人来说的好容貌,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被争夺的价值。
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总是被送来送去。
被送给朝羲的前一夜,寇玉泽终于再次来到这里。
夜色深沉,星月突兀地戳亮几簇光。
寇玉泽立在窗外,望着屋内昏黄的灯火,也望着映在窗上的人影。
莹姬坐在窗边,垂着眼睛专心绣一方帕子。柔和的烛光将她白日里总是透着妩媚的眉眼,衬得柔和静谧许多。
风解人意,悄然吹开窗扇。
莹姬转过头去,视线与庭院里的寇玉泽遥遥相望。柔风吹动她鬓间的青丝,轻抚娇靥,她唇畔轻漾出一抹柔和的笑,在夜色里瑰丽无边。
寇玉泽情不自禁一步步朝她走过去,即将走到窗前时,他又惊醒般生生顿住脚步。他盯着窗内的莹姬深深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他立刻转身大步离去,狼狈地落荒而逃。
她是杀父仇人,保她性命,他已仁至义尽,寇玉泽告诫自己不能再深陷下去。将她送走换取休战,才能弥补他对父亲的深愧!才能对得起北沧皇帝的身份!
第二日,寇玉泽派人送走莹姬,他怕自己心软,并未出面。
他独坐昏暗的屋内,脑海中浮现从渡雪到北沧那一路上与莹姬经历过的一切,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泪和恐惧,她的拼死相救、她的垂泪剖白……她的一切一切就这么一遍遍浮现眼前。
落日坠到群山之后的那一刻,寇玉泽猛地站起身,大步奔去莹姬住过的别宫。
一封信安静地躺在窗前桌上。
信上只有一句话。
——不怨,唯有感激。
字如其人,秀雅中透着瑰丽的媚。
寇玉泽的手微微发抖,信上字迹跟着颤动。
信笺之下是一条帕子,上面绣着一株虞美人,角落里绣着一个“泽”字。
原来昨天晚上她是在给他绣帕子?
他居然连一句告别都没有说,转身就走!她是不是又落了泪,躲在角落瑟缩地哭啼?
放过她,他日夜饱受道德谴责。送走她,他的整颗心都在抽痛,恐要陷入余生漫长的后悔。
寇玉泽收起信和帕子,朝着长风台奔去。
然而长风台早已没了朝羲的人影,朝羲的人带着莹姬早就以千里之速纵云去往朝羲。
寇玉泽望着东方,喃声:“那么快,她身体受不了的……”
·
莹姬被朝羲的人押送,一路飞掠疾驰,她肉躯凡胎,胸腹间绞痛作呕,一阵阵眩晕,只能一路扶着芭蕉支撑着。
等到了地方,莹姬难受得脸色惨白如纸。
侍卫在她的后肩一推,将她推进殿内。莹姬趔趄了一下快速站稳,她回头望了一眼,芭蕉被人拽住,被隔在殿门外。
莹姬对芭蕉摇摇头,她转过身望向宫殿尽头高座上的薛太后。
她慢慢舒出一口气,唇畔逐渐漾出瑰丽的妩笑,踏着长长的白玉砖,一步步朝薛太后走去,走得昂首挺胸,又摇曳生姿,足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行走而玲玲作响。
长殿两旁的侍者,不由自主将目光瞟向她,只一眼,目光便移不开,默默追随着她绰约的身影。
莹姬停在玉阶前,俯身跪拜:“多谢薛太后救莹姬出北沧。”
“抬起脸来!”薛太后曾执政三百年,不怒自威,一开口更是威意震慑。
莹姬不知道薛太后为什么大费周章要来她,可她唯一的筹码只有这张脸。她向来能够驾驭自己的美貌,知道哪个表情哪个眼神,最能将她的美貌酿成极致的惊鸿艳影。
莹姬唇角勾笑,慢慢抬起脸。
肃穆的大殿一下子亮起来,丝丝缕缕的幽香悄无声息地在殿内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