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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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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宜的“罪己诏”如秋叶落入清池般散入民间,没有什么声响,却涟漪肆起,百姓们会暗戳戳地讨论,低声说道,亦有愤愤不平,如池边停住的鸟儿,惊得扑起水花,徘徊着追啄,为晚宁一家叫屈,骂骂咧咧一顿,而后照常做着自己的活计。

晚宁如今光明正大的回到了家里,流水,花蔓,亭台水榭,与初春之时别无二致,只是玉兰已谢,花藤已枯,池边乌桕似眷恋着自己的虚影,片片黄叶相逐入了水镜。

晚宁走到水边花石子砌出的小岸边,伸手一捞,赤橙橘绿握在手中,拎起涓涓细流,滴滴答答,随手一甩,扔在地上,水迹自行描了一片山河图景。

“还是要请他们来打扫,不然修好了也是埋汰。”晚宁站起身来,看着四周枯叶飘零,只是困惑,居然只是无人打扫,便可如此颓败,她想着要好好犒劳侯府的下人才行。

“把府里的小厮叫来,稍稍清理一下便好了。”顾言环顾四周,亦觉得一副颓败之景,“明日清理妥当,挂上红绸,等着宫娥们过来给你梳洗就是。”

“你可紧张?”晚宁笑嘻嘻地看他,双手背在腰后。

顾言瞥见了她嘻嘻笑笑的模样,自己在心思里构造如何表述,目光移向别处,东张西望,道:“嗯…………不紧张,高兴占这么多。”手里比了个大圆,“紧张占这么多。”大圆收成了小圆。

“我也高兴,我本以为我没法名正言顺地从将军府出嫁,可如今不仅可以,还有了新的身份,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上花轿,而是会有很多人来接我。”说着张开双臂,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裁成团花图样的大袖绣着她最爱的彩蝶,垂挂在两侧。

顾言按下她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将她拥在怀里,“我怎会让你孤零零地呢?不会的。”他望向晚宁身后那一汪为落叶枯荷所占的莲池,似在告诫自己。

晚宁的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我只是说说,解释一下自己为何高兴。”

“你倒是能辩析。”顾言松开手,低头看她,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开,趁着她抬头的瞬间亲了一下,“你回头跟临瑶说,刘夕我已经留给她了,等她好了,可以五仙族长的身份入宫,请旨处决。”

“可风大人说她应是要再过半个月才能好全呢。”晚宁了然的点着头,听他说完却想起自己明日便要离开明泉了。

“她明日不是来帮你规制嫁妆嘛,你与她说就是了。”

晚宁就知道这人罗刹的脸,菩萨的心,掐上他的脸轻轻拉扯着,“你自己为何不说?”

顾言眼睛一眨,望向那一排金黄赤红的乌桕,却没有聚焦,眼珠左右游移,似在空无中找着答案,“额……我不想见她,想着就来气。”

“你明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吧?”晚宁拍了他一下,意在让他多接受一下自己的好。

可顾言却沉浸于自己的坏里,“我气得的很,再有下次,杀了,反正也不算我的错。”

晚宁摇着头,牵着他往门外走,想着刘宜送她的嫁妆该到了,“你啊,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我本就不是好人,你见过哪个好人杀人不眨眼睛的?”顾言是确实这么想的,他觉得好人应是洁白无瑕的。

“可你眨了呀,一眨一个原地释放。”晚宁对着他挤眉弄眼,鼻梁皱起,双手做出两只爪子的样子,举在脸颊两侧,装作一只凶悍的小兽,

顾言往后退了半步,脸一沉,摆出一副冷厉模样,晚宁不怕,嗷地一声扑到他身上,成功的被他抓住了手腕,双臂拉开,环在他腰上,整个人贴了过去。

“这只小兽我看不能放。”他在她娇嗔的目光里神色依旧阴沉着,眼里却透着细碎的光。

刘宜吩咐人将郡主的嫁妆抬到将军府去,自己也穿了一身常服,悄悄出了宫,走到侯府侍卫说侯爷出去了,他又往将军府跑。

到了门口看见两人在里头搂搂抱抱,他本能的背过身去,晚宁发觉有人站在了门口,双手在顾言背后轻轻拍了拍,“你看,那是谁啊?”

此时搬抬嫁妆进府的侍卫从门口进来便跟着领路的婢女往左拐,绕到后院儿去安置东西,侯府跟来的婢女已经等在了晚宁的小院儿里。

晚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往里搬东西,门外那个高大的背影却一动不动,她好奇地拉着顾言要走出去瞧。

顾言一眼便知道那是谁,只是没说,看着晚宁奇奇怪怪的神情觉得可爱,偷偷笑着,“阿宁觉得奇怪的话,可以先喊一声。”

晚宁停住了脚,站直了看他,喊一声?她吸了口气,皱着眉一憋,疑惑道:“喊什么呢?”

顾言笑道:“你就猜猜那是谁。”

“嗯……”她看了看顾言,想在他的神情中找到答案,而后又望向门口那个背影,眼中忽然一亮,“刘宜!”她高声喊了刘宜的名讳,搬抬东西的侍卫,引路的婢女皆愕然地停住了,众人皆望向她,万千猜测已在他们的脑子里逐一演绎。

顾言亦惊到了,直呼皇帝的名讳,这可是大不敬,谁知刘宜听见了,转过身笑着走进门来,“哎呀,你看,我在门外站了许久,你们亲那么久不累吗?”

晚宁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叫了什么不该叫的名字,笑着迎上去,“陛下,他方才让我猜门外站着谁,我一下就猜到了。”

刘宜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且心里觉着晚宁如今就是他的妹妹,“郡主聪慧,寡人自愧不如。”

“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顾言站在晚宁身后,仔细看着刘宜,见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心底堵上来的戒备渐渐疏散开去,对刘宜微微笑了笑。

“寡人的妹妹出嫁,自然要来盯着啊。”刘宜弥补着自己的愧疚,似真做了兄长一般,心满意足地神情,倒让顾言更安心了些。

晚宁看见门外不断有大红绸花装点的箱子抬进府里,小跑着跟去后院儿,想看看刘宜送她的嫁妆都有什么。

顾言抬了一下手,摆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刘宜跟在她身后,“阿宁慢点儿,当心摔了。”明明娶了个能上阵杀敌的媳妇儿,却总是怕她磕了碰了,刘宜听了只觉得稀奇。

晚宁听了,偏就倒退着走,对着他咧嘴笑,如顽劣的孩童总是要与大人对着干的,“摔了我就爬起来。”

说着便转过身去,脚下当即错开,真就拌在凸起的石头上,整个人眼看着往后倒。

顾言飞快跑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往上一拎,接到怀里责怪起来,“正说着呢,你是存心要我着急。”

“我如何存心能绊个石头?”晚宁借着他的搀扶站好,委屈得理直气壮。

刘宜站在一边,笑着看一出冷面郎君恋上叛逆娘子的好戏,眼里弯着笑意,“郡主,顾统领是心疼你。”

晚宁看了刘宜一眼,掐着顾言的鼻子左右轻拧,顾言扭头甩开,习惯了冷淡的眸子此时看着她只有无奈和怜惜,心里想的是自己若不在了,晚宁要怎么办。

晚宁似知晓他如何去想,道:“我照顾不好我自己,你最好跟紧我。”说着便挣开他,拉着他的手一起往后院儿走,“我捡到你时,你便是我豢养的猴儿了,要听我的才是。”

“猴儿泼得很,就你爱养。”刘宜跟在顾言身后,歪过头去冲晚宁喊着,转眼撞上顾言无解的目光,笑道:“兄长,我这妹妹口味独特,你说是吧。”

顾言回头正要反驳,晚宁忽然停住了脚,他便整个人侧着撞了上去,晚宁被他碰了一下,往前扑去,他自己也绊在晚宁的脚边,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护在怀里,两人一同倒在了地上,小路上的青石板棱角分明,顾言的手臂磕在尖角上。

刘宜惊愕地看着眼前忽然摔倒的两个人,一时不知从何扶起,往身后张望,几个侍卫皆抬着东西愣在了廊间,“愣着干嘛呀?!扶起来啊!”

侍卫们忙放下了肩上挑着的红绸箱子,上前去扶晚宁,晚宁一面抓着侍卫的胳膊站起身来,一面四处张望,目光扫过将军府每一处屋檐,包括墙角屋后,却似什么都没有,她又垂眸侧耳,细细听着。

顾言自己站起身来,看着她这副模样,目光亦四处搜寻,想知道有什么异样。

侍卫们不敢出声,顺着两个主子的目光去找,也想知道到底有什么。

“有人,爬到屋顶上,方才,有铁器划过瓦片的声音。”晚宁退到顾言身边,轻声与他说着,而后又对侍卫们说道:“你们护送陛下回宫,明泉藏得了十几个仓羯人,那兴许还有。”

刘宜不愿做被护着的,一心想留下,“我不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明泉撒野。”

“陛下,你好好活着,就是万民之福,臣女请您回宫。”晚宁目光凝做了利刃,寒光隐隐,与军中将领别无二致,拱手相拜,刘宜见状后退了一步,他只是不想做个无用之人。

顾言上前道:“陛下,您先回去。”

刘宜心里明白,“那你们当心,京城兵甲随你调度。”

“陛下放心,只要臣在。”

刘宜望向晚宁,“郡主,寡人命令你活着。”

晚宁未解其中意味,笑道:“是,陛下。”

刘宜转身离开,侍卫们没再管回廊里的嫁妆箱子,跟在刘宜身边,一面走,一面从四周围拢刘宜,警惕地张望着,耳朵不断搜寻着四周的动静,脑子里迅速的分拣,唯恐有什么异样却没有发现。

晚宁拉着顾言去抬箱子,道:“也就几箱,我们自己来?”

“好。”

两人佯装搬抬,偶尔玩笑,相互逗闹,实则耳朵里听着四面八方,那铁器划过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如果有仓羯人进城,为何神火营会没有发现?明明我们进城时,还需陆匀的令牌才行。”

箱子搬完了,一一放在了晚宁的房间里,晚宁怕有不测,遣婢女们先回侯府。

房间里面的陈设与十几年前相比早已不同,顾言没有寻个地方坐下,而是慢慢走着,一处处观望,他想看出晚宁这些年都喜欢些什么。

“密道,离山有密道,可我们没时间再去看看了。”他忽然收回了视线,思绪又回到了眼前。

晚宁本坐在桌边,叩着桌面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为何没有?现在就去。”

“明日大婚,如何去?”顾言此时只觉得这些事情格外烦人,语气里明显的气恼。

晚宁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望着他,“我知道你想给我好好的仪式,可重要的是你我在一块儿,明泉若有差池,你我都不会心安。”

只要是晚宁说的,就管用,他看着她,心中的焦躁逐渐消失,“阿宁可有良策?”顾言想到的只有将人挖出来,而后迅速杀掉,可眼下似连从哪里挖都不知道,“离山密道有多少出口,眼下也不知晓。”

晚宁思量了片刻,瞥见窗台上的粉晶香炉,忽而一笑,“临瑶如今已清晰起来,让她做些迷药,灌进洞道里去,把那些人逼出来,亦或是药倒。”

顾言点着头,“那就有劳监军大人去与她说了。”他见她没有懊恼,而是一副乐于一战的模样,拍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着晚宁拜道,“属下现在去把胡骑和虎焚调出来,埋伏在明泉各处,监军大人意下如何?”

晚宁凑到他面前,如玩趣一般看着他,“顾统领,我们一块儿玩波大的,如何?”

“谨听夫人指令。”

秦观自知先前的事情办砸了,日日想着弥补,街上晃悠着,似个巡查的廷尉官兵,只是手无寸铁,不会打架。

他日日饭点便坐在二层小楼的食肆里,偶尔听着邻桌的闲话,叱罗桓总跟着他,似找到了伴儿,只是叱罗桓享受着这个寻找机会的过程,黑市主的事情,顾言给了他不少酬劳。

“你别闷闷不乐,要不是你办砸了,我们还找不到这么个大头蛇呢。”

“大头蛇是什么?”秦观不懂月支人的话。

叱罗桓喝了口汤水,温热舒坦,叹出口气来,“大头蛇就是……最值钱的蛇!”说着便高兴地夹菜吃。

秦观无心饮食,看着窗外,楼下人群中一线银光闪过,那个位置,不是姑娘的发髻,也不是娘子们的脖颈,而是胯边,极阔的一道银光,宛若一柄刀锋,却又似乎是弯曲的,很短,旁侧还有小尖,覆在上面的是一件褐色的棉麻直袖衣袍,斗笠之下的人脸,不得见。

“那是什么?”他自语道,声音很低,很轻,叱罗桓吃着东西,没听见,继续吃着。

秦观站起身来,“我去楼下看看,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叱罗桓见他忽然起身要走,惊奇地抬起头,“你去哪里啊?”

秦观没有回应,心里只想着那一道似极为尖利的银光,百姓怎会抓着这样的东西在手里呢?

他挤到了人群里,定住了自己的方向,不顾人流的推搡,走到方才那人停留的位置,脖子往上伸高,恨不得让自己再长一次个儿,眼睛四处寻找着方才那个戴着斗笠的人。

最终无果,他心思里掂量着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边想着一边往往义临渠北岸走。

穿过永平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从桥上经过时,水边的一叶小舟传来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语,声音很小。

他一边走,一边侧眼偷偷望下去,一只钢爪铁手跃进他视线里,视线再扫过时,有数只一样的钢爪,握在小小的舟楫边上。

那小舟渐渐往西飘远,秦观不敢停下,快步过了桥后一路奔向侯府,跑得极快,从门口冲了进去,在侍卫们耳边带起一阵风。

“进去谁了?”左边的侍卫问。

“那个被侯爷救回来的人。”右边的侍卫答。

“跑真快。”

“是啊,急什么呢?”

秦观一路跑进顾言和晚宁的院子,婢女们见有个人冲进来,忙上前拦下,“哎哎哎哎,急什么,停下!”

秦观站住了脚,喘着气,“侯,侯爷呢?”

“侯爷与夫人出去了,没回呢,什么事?”

秦观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便问:“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婢女们摇了摇头,“不知道,侯爷和夫人不回来的时候有很多。”

秦观一听顿时急了,“快,他们去哪里了,我有要事与侯爷说。”

临瑶从西院沿着回廊走进院子里,看见婢女们围着秦观,好奇地凑了过去,探着头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姑娘,您好些了?”婢女们回头看见临瑶,笑着询问,她们只觉得临瑶生得清纯可人,一双眼睛更是灵动,好说话又好相处。

临瑶拍了拍自己,从大腿到肚子到心口,腕上银铃脆脆响着,“好多了。”

秦观看着姑娘们相互闲趣起来,额头急得冒汗,气还没喘顺畅,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晚宁回来找临瑶没找见,风如月又不知所踪,她转回自己院子里,看见临瑶与婢女们说笑着,秦观拧着眉头,一会儿看天,一会望向那月亮门。

“你们在说什么呢?”她走上前去,婢女们皆喊着夫人,临瑶喊她宁儿姐姐。

她对临瑶笑了笑,望向秦观,见他有话要说,道:“说。”

秦观终于开了口,惊惶浮现在脸上,“夫人,我方才看见几个双手皆是钢爪的男子,觉得颇怪异,那东西不像……”

“仓羯人。”晚宁见过那钢爪,她跟随裘宏去过大漠,捕获的仓羯精锐,个个都是钢爪。

秦观话未说完,已在晚宁的神情里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比他想得更复杂。

“他们往哪里去了?”晚宁回了回神,此时多想无益,要的是事实。

“他们顺着义临渠,往城西去了。”

晚宁摘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了秦观,“你牵匹马去城门口,找神火营的军士,严查每一个进出明泉的人,每一个。”

秦观接下后拱手道是,即刻便跑向马厩。

“宁儿姐姐,风大人去天和堂了,可需要他帮忙?”临瑶不太明白,但感觉到了有事发生。

晚宁抓住了临瑶的手,捏在手里轻轻拍了拍,“你去天和堂找他,把迷药制出来,要多,要快。”

“迷蛊好做,风大人说天和堂什么都有,我这就去。”临瑶轻快地往外走,忽又停下,跑回晚宁面前,去扯她的衣领,“姐姐脖子上的伤记得上药,好全了才行,不然我会时时内疚。”

晚宁自己摸了一下,点头应下,“知道了,多亏了风大人的药,我好得差不多了。”

“好,那我去了,姐姐小心。”临瑶知道定有事发生,嘱咐道。

晚宁看着她离开,望向天边烧红的云霞,顾言此时应是在设伏,方才秦观说仓羯人顺着义临渠往西去了,那便定有个去处,她握了握腰后弯刀的刀柄,目光一凛,跃上了屋檐,脚下踏着侯府新修的琉璃瓦,悄然无声,如披霞的仙娥飞掠而去。

顾言在军中换了一身玄黑的束袖劲装,面罩掩面,半束的乌发披在身上,护腕上金丝云纹随着他整理衣裳的动作流淌着天边映下的最后一丝霞光,“跟我来,不许惊动百姓。”

千余虎焚军一身玄衣跟随他从明泉西面城墙奔过,分成数支分别从城墙上一个个楼梯口下去,逐渐散入城中。胡骑营策马扬鞭,奔入城中,停在了明泉各个街角巷落,有百姓问起,只说是为侯爷的大婚值守。

晚宁沿着义临渠往西走,不见有可疑的船只,疏淡的霞光在水里晃动,橙黄一片,义临渠流向城外,城外?

“需把这小河堵上。”晚宁自语道。

她跑进了街巷里,意料之中,寻到了胡骑军士,“去找二十个长水师的来,把义临渠的入水口封起来。”

胡骑军士侧目思忖,须臾便明白了用意,应下后翻身上马,一骑孤影沿着城墙往军营飞奔。

顾言在城墙上注视着整个明泉,听见有马奔离,循声望去,看见晚宁出现在了义临渠河边,自语道:“河里有入口。”

长水师很快出现在了河边,顾言看着晚宁指令他们下水,带来的木板钢钉一样样递了下去,十来个军士在水中浮沉,入水后如鱼游般纯熟,很快便全数回到了岸上。

“有劳各位了。”晚宁看着一个个湿漉漉的军士,拱手相拜,“回头给你们送好吃的去。”

军士们笑着,脱了身上的衣袍扔在地上,“监军大人好客气,这是我们的职责。”官话已说流利,只是偶尔带着点儿乡音。

顾言在城楼上看着这些人在晚宁面前脱衣裳,眉心拧在了一起,“回头得教教规矩。”

晚宁不觉得有什么,看着他们离开,自己站在河边,转过身靠在栏杆的,逐渐寒凉的风拂起她的头发,她抬手拨了一下,挂在耳后,望向渐渐亮起灯火的永平大街,楼阁屋宇中的喧闹声,散在了风了,没有传到她的耳边。

顾言在城墙上看着她,心想自己不在的这些年,她是不是总这样一个人站在河边,坐在屋顶上,走在街上,怎会如此倔强。

明泉入夜之后,按照原先的布设,家家户户,幢幢楼宇皆挂上了一朵朵的红绸花,晚宁清楚的看见了渐渐飘起的红色绸纱,街上的灯火比往常更亮堂了些。

她兀自笑了,大步往回走,要去将军府,换上她的红妆。

凤冠缀满了珠翠,烧蓝的凤凰生着九尾,她心想定是顾言问刘宜要来的,她知道他总想给她弄来最好的,可眼下戴不得,她拿了起来,细细观赏,而后收进了柜子里,在妆匣里取出了一只金冠,五尾凤她觉得刚刚好。

她将嫁衣的霞帔卸下,叠起来放在了一边,外袍的大袖细细绣着九凤衔花,环绕着花枝盘旋飞舞,栩栩如生,在灯火下一片片羽翼流溢着光华,晚宁握在手里,指尖轻轻描摹着,勾勒出那些纹路,每一丝都是那个人送到她心里的牵挂。

“这人真是……得亏刘宜不怪罪。”

九凤哪里是她能穿的,她摇了摇头,心想正好,先放起来,如今也是不便穿上。

她脱下衣裙,换上了婚服,外袍收了起来,放进了立柜里,“等我们都活着回来,我便穿给你看。”

房门忽然打开,一身玄衣的男人从背后抱住了她,“阿宁。”

“你怎么回来了?”晚宁听见了他的声音,抚上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那腰带还没系上呢,你来帮我?”

顾言没有动,只是抱着她,也不说话。

“怎么了?”晚宁歪过头去,想看看他。

“我在城楼上看你走了,便回来看看,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我怕你难过。”

“我没有难过呀,我回来换衣裳啦,你看好不好看?”

顾言松开她,将她转了过来,面向自己,从身后的桌上拿了腰带,亲手给她系上,又取来弯刀,递到她手里,“阿宁是最好看的。”

“你明白的,对不对?”

“回来要补上,我还没见过呢。”

晚宁笑着,轻松愉悦,自己转了一圈,“这样也好看的,宫里的绣娘做得最好的便是嫁衣了。”

“是你好看,我的阿宁好看。”顾言将她拉到怀里,仔细瞧着,“阿宁准备好了?”

“嗯,你呢?”

“我是为你准备的。”杀人干架,顾言无需准备,手起便可刀落。

“那我们去看看,临瑶的迷药有没有弄好吧。”晚宁拉着他往门外去,却没拉动。

顾言将她拽了回去,道:“你见过新郎官儿穿夜行衣的?”

“嘿嘿,那你换吧,我去外面等你。”晚宁说着转身就走,却被勾住了腰带,再次拉了回来。

顾言看着她,眼中满是诧异,“你有什么没看过,为何要去门外等我?”

“呃……那个……”是啊,晚宁自己也才意识到,好像确实没有这个必要……眼珠子转来转去,为何呢?

顾言轻笑,自己解开了衣裳,“你帮我换。”

晚宁低下头去,绕过他去拿衣裳,自己也不知为何不敢瞧他一眼,目光闪躲着给他换上了大红的麒麟锦袍。

“是不是不管多少次,你都会害羞?”顾言见她躲躲闪闪,趁她转身,将她拉到怀里,从背后亲吻她的耳朵,而后那温热的气息渐渐落在她的脖颈上。

他双手渐渐收紧,一点点上移,指尖触到了一抹温软,晚宁轻喘了一下,感觉到他整个人开始躁动。

“你……你还要不要去打架了呀?”晚宁轻轻推着他,一丝一毫都没有推动,如有小虫在身上爬动,心上的一点酥痒,往身上迅速扩散。

“打完架再补上。”顾言把她转了过来,轻抚着她晕红的脸颊,轻轻吻在她的唇上。

屋檐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极轻,丝丝缕缕钻进了晚宁的耳朵里,晚宁拍了拍他,双手触上了他的脸,示意他抬头,“有人好像想偷看我们。”

顾言抬头望向房梁,耳朵有意识地捕捉着,“胆子好大,敢踩在我头顶上。”

他瞬间掠去,打开了门,翻上屋顶却只撞见一片墨色,远处挂满红绸的大街小巷灯火通明,鲜红的绸带随风飘扬。

晚宁跟着他出去,翻上屋檐落在他身后,“跑得好快。”她没听见任何声响。

“虎焚军已埋伏好了,他们若想趁大婚作乱,如今定已准备就绪,要快些取到迷药。”顾言往府外走,从屋檐跃下。

“这个吴拓真是不择手段。”晚宁颇自然地跟在他身后。

“你真说他连我头发丝儿都不如?”顾言忽然跑偏。

晚宁一边走一边点着头,“是啊,是什么事情我忘了,反正是说了。”

“干得漂亮。”顾言笑着,这架打得高兴,“明日一早,宫里的仪仗就会过来……”

“可我怕她们出事。”晚宁打断了他。

顾言知道她心软,“他们是冲着婚礼来的,戏要做全才行。”他们往天和堂走去,走过虹桥时,栏杆上的灯火照得他们身上的婚服愈加鲜艳。

风如月给临瑶打着下手,忙活了大半日,发现临瑶身上的蛊虫不见了,便只能做些毒药,风如月说了,死不了,晕半日就行。

顾言带着晚宁一身大婚红袍进门时给他惊得定住了,半晌后问道:“你们过来我这里拜堂的?”

“拜什么堂,毒药。”顾言伸手便要,不客气的看着他。

风如月习惯了他这种样子,桌上一抓,丢在他身上,“拿去,半日啊,别害自己人。”

“半日够了。”顾言拿了便走,晚宁跟在后面,与临瑶打了声招呼,又跟着他出门去。

他带着晚宁回府,让侍卫把姜禹叫了出来,“城外的密道知道吗?”

“知道。”姜禹知道,但没去过。

“去领几个神火营的人,让他们带你去,没去过不算知道,明白吗?”顾言瞪了他一眼,不知为不知,“把这药点着,要把烟障吹进洞里。”

“是。”姜禹郑重应下,往明泉城门方向奔去。

晚宁看着他走到街上,跟着顾言跃上了楼阁屋顶,远远看去,姜禹逐渐成了明泉城中墨色的一点。

“他很努力,你不要太凶。”

“我尽量。”

顾言知道姜禹是好部下,看着他逐渐跑远,最后消失在永平大街的明灯之中。

姜禹到城楼上领了数十名负责巡防的神火营军士,他们在清理灵仪族时到过那个洞穴,刘宜吩咐着他们把那个几乎隐藏的出入口封了起来,免得有人摸进皇宫。

他们点燃了那包草药,毒烟涌入了洞中,仓羯人这一日无法正常进出明泉,聚集在了一个地方。他们藏身的地方离洞口很近,他们来自大漠,不善于在地下辨别方向,毒烟涌入不久便瞬间倒地,神火营军士在夜色中摸进了洞穴,将他们全数扛回了明泉地牢,钢爪被卸下,交给了千机卫细研。

城中的仓羯人忽然无法出去,只能盼着大婚当日劫杀顾言,他们躲在废弃的城中货仓里,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屋顶的破洞投下的一道亮光。

晚宁在将军府里休息了两个时辰,顾言坐在她身边守着,天亮起之后,仪仗队伍敲响了将军府的大门。

跟来的几个婢女连忙打开门,看着她们进府,领着她们去晚宁的院子,而后全数等在了院子里,因着婢女说顾言在屋里,她们便不敢敲门。

顾言睡得浅,听见了动静,自己动了一下身子,侧过身去,轻声道:“阿宁,她们到了。”

晚宁揉着眼睛坐起来,迷糊着,但知道现在要干什么,搂上顾言的脖子,吻了他,“一会儿来接我哦。”

“好。”

顾言起身去开了门,满院的人见了他霎时将歪倒的身子立直,行着礼,喊着侯爷。

“夫人起了,你们给她梳洗一下,她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不必苛求。”

“是。”众人应下。

顾言翻上屋顶往外走,回到侯府时,姜禹等在门口,对顾言从天而降的行为还不习惯,吓了一跳。

“怎么样了?”

“侯爷,已全数送进牢里,只是城中……”

“城中也有,你带着侍卫,到街上护着百姓。”

姜禹应下,看着顾言一身红袍,道:“属下恭贺侯爷大喜。”

顾言没想到有人会对他说这话,默了一会儿,目光扫过挂满红绸的帝京明泉,道:“多谢。”

姜禹拱手一拜,转身进了侯府,去值房里找侍卫们出门办差。

顾言站在门口等着,会有仪仗来领他去将军府,他也不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只想着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

翌阳军乔装打扮,已经走上了大街,红绸花系在银枪上,一个个身穿红袍,披着战甲,立于街道两侧,城外码头的商船已全数由官府暂管,逐船满人之后陆续出发前往雍州,宽广的码头在东方初晓之时便已忙碌起来。

仪仗来接顾言时,抬来了昨日送进晚宁家里的一箱箱嫁妆,三百零八抬金丝玉石,珊瑚玛瑙,绫罗绸缎,刘宜的诚意在于不惜把库房搬空。

从未有过的紧张攀上了顾言的心头,不知是成婚的缘故,还是出征的缘故,他感觉到了陌生的忐忑。

仪仗队伍红艳艳的走上了街头,各个府邸皆有出来送礼的,跟随仪仗的红衣小厮负责一一接下,十八把方圆大扇与三十六名提灯的宫娥跟在优伶队伍后面,虎焚军一身甲胄,银枪红绸开路,枪尖接下了金乌投下的碎金,红绸花的系带轻轻飘动着,十六名童子在队伍里欢快的撒着花儿。

顾言翻身上马,旁侧虎焚军的校尉牵着另一匹马跟在他身边,鲜红漆金的马鞍缀着流苏,额前偌大的金拓花冠累丝花蕊簇簇立起,随着军马坚实的脚步细碎地颤动。

晚宁由宫娥们陪着,穿的还是夜里自己换的嫁衣,只是盖上了红盖头,五尾凤冠盖着一片龙凤呈祥。

透过轻盈的盖头,晚宁的视线里殷红一片,她看见一杆杆银枪朝她走来,耳边丝竹管弦声渐渐清晰,方圆大扇金凤绘心,三十六盏精心彩绘的八角宫灯坠在提杆上曳曳晃动。

额前配金蕊红花的军马上,腾云金冠束起了顾言的头发,晚宁似看见了那个明朗的少年要来迎她回家。

仪仗停在将军府门外,顾言下马一步步走到晚宁面前,他被陌生的忐忑缠绕着,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晚宁见他愣着,抓起身旁的金称杆,递给他,“快啊,贼要跑啦!”

顾言听见她说贼要跑了,瞬间回了神,是啊,还有贼要抓,他抓起称杆挑开了她盖头,“夫人,我终于娶到你了。”

“走走走,快点儿,小孩儿进里边去,吃饭去。”晚宁躲开了他痴缠的目光,想着那么多人看着,着急忙慌地跑到了队伍里,把十几个童子全数赶进了将军府。

顾言知道她害羞的模样,亦明白她想抓住仓羯人的心思,看着她安置好了小孩儿,走到她身边,牵她上马,“你说的,跟我骑马到街上去,撒钱。”顾言递给她一个锦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碎银。

晚宁翻上马,接过他手里的锦袋,“一会儿贼要是出来了,你要当心些。”

“夫人在抢我的话?”

“这也是我想说的,你总不当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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