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贻可反其道而行之，激他，道：

“行，你一走了之回江苏，什么都不要管，留你那小徒弟无依无靠受欺负。”

陈玘像被人点了穴道，刹那间僵直成直视了美杜莎眼睛的石化人。

胸膛起伏，审时度势，极短的时间内权衡了利弊，终心有不甘。

陈玘声音发抖：“那服从性测试就一定要牺牲我徒弟吗？小林琅，特别努力，你们看见没有？体能教练昨天还在跟我夸她……她年轻，十八岁前后很有可能冲击到拿国际三大赛的资格，一年之内能打进绝对主力，上下十岁的运动员都不能忽视她的实力，谁不是卯足了劲拼命练？能这样耽误么？你们看她之前和男队员对拉的那个球……还有她反手能力也强……”

毫无逻辑地碎碎念。

像絮絮叨叨的老父亲，把孩子每个闪光的瞬间铭刻于心，在风暴来临时拿出来佐证、争取公平的待遇。

可惜场下的事情没有场上一板子一板子打球那么简单。

王皓面对这样的陈玘吐不出来无济于事的关怀。

只是想到了25岁的陈玘，要被分到并不合适的肖战门下，陈玘为自己，一句多余的恳求讲不出来，不管多委屈难受团吧团吧窝心里一个人难受。

一片纯然的殷殷关切，能撬开他比骨头还硬的嘴。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能叫最桀骜之人弯腰。

王皓和邱贻可的私心是，不能叫这么多年的兄弟、坚守一线培养人才的园丁，去跟踩着运动员功勋向上追名逐利的人卑躬屈膝。

王皓狠了狠心，强行唱红脸道：

“你还当你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呢？想带着林琅复刻三进二出国家队？这相当于军令，我们必须服从。林琅还年轻，至少……还有三个奥运周期的时间。”

陈玘摆手否认。

他想说不是这么算的。

状态最好的巅峰时期，每个运动员其实一辈子只有一次，其他时间是咬牙苦撑，靠肉体凡胎去无限接近自己的高光。

现在说不动话了，摆手，摆起来像风中枯叶。

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壮士暮年，让人不忍细看，二人留了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枯坐平复心情。

按部就班，到点陪运动员训练，记录数据，陈玘依旧是那个冷静到没有感情的陈玘。

休息的间隙打开微信，戳进和林琅的那个对话框，千言万语，找不到开启话题的头绪。

林琅总是让他想起当初被草草决定了上限、被放弃掉了的自己。

多少人穷其一生的弱点，是最无助踌躇的少年时期。

陈玘在编辑框打了一行字：【烧退了吗？有没有再返烧？晚上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又按退格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那边倒轻快地跳出来好多消息。

拍了床头柜上的盒饭。

林琅：【小胖中午给我带饭啦！感人，你徒弟人缘有没有很好？】

还有死亡角度的怼脸自拍。

林琅：【我脸色是不是好看很多了？孟听姐姐说我下午不返烧就可以继续训练了。】

陈玘笑出声来。

正擦汗的许昕投过来诧异的一眼，怀疑陈玘是解锁了新型的嘲讽方式。

陈玘笑容一秒钟收敛，息屏前保存了这张林琅搞怪的照片。

下一次再掏出来手机，消息又有更新，林琅：【好啊陈玘你是不是对我的消息已读不回了？】

陈玘：【没大没小，小兔崽子。】

看到陈玘终于张嘴说了话，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的林琅略微放心，把手机贴到心脏的位置，想隔空感应一下陈玘的呼吸。

还赶紧把微信昵称改成了“小兔崽子”，一点小巧思，怕陈玘发现，又盼他发现。

又缠着孟听医生要回去。

孟听无奈地掐了一下她的细手腕：

“回去自己好好躺着呀，抗生素要吃满三天。”

“好哎。”

林琅应承得很乖巧，哪里休息得下来。

有好几天的训练手册要补。

还有生理期被弄脏的床单要清理。

刷卡宿舍的门，林琅一愣，发现床品已经被换了，从清新小碎花换成了蓝色底印满了咧嘴卡通霸王龙床单，丑萌丑萌的。

她自己的床单看起来被洗过烘干了，叠成方块搭在了椅子上，林琅展开细看，沾上血渍的地方不但没有洗干净，还被笨手笨脚地扯了个大洞。

暖心又好笑。

室友刘程程打国际比赛还没回来，况且她的审美没有这么炸裂，率先排除了室友的帮助。

林琅拍了照片，发在女运动员单独群聊里问：【哪位好心的姐妹帮我换的床单？来，晚上食堂刷我的卡。】

陈梦：【不是我。】

孙颖莎：【也不是我。】

王曼昱：【审美如此清奇的人真的是我们女队的吗？】

林琅陷入沉思。

被大女人点了一下，想到了别的可能性。

可能性被少女的窃喜加固成事实，并深信不疑。

哪还有心思补训练记录呢，大不了检查的时候被罚跑一万米。

林琅匆匆冲了个澡，换训练服，想了下，挑了件长款运动裤，贴着小腿左右各自绑了个五斤重的沙包，这样放下裤脚不怎么明显，陈玘大概率看不出来。

做完准备工作这才抓起拍子往训练馆挪。

陈玘看到她的瞬间不出意料板着脸批评：

“胡闹！”

林琅假传圣旨脸不红心不跳：

“孟听姐姐说了可以适当运动，陪练的运动量还行，实在累了我在跑道上走两圈，多看看学学。”

昂首挺胸地去解放了原本陪许昕枯燥练球的小队员。

陈玘没想到她接受得如此顺畅。

言语上跟他没大没小地胡闹，却偏要顶着暴风骤雨并肩直面真刀真枪。陈玘宁愿林琅能哭闹一场，口无遮拦地骂他也行，出一出心底的怨气，不要懂事得让他愧疚难过。

没能力护住徒弟的人怎么能算是个好师父。

陈玘快被愧疚感拖入深海了。

林琅一进入训练便抛弃掉其他的杂念。

现在她的处境很不妙，她清楚，可是人生本来就是来一件问题解决一件问题，并且永远会涌现出不竭的麻烦。只要还想把日子过下去，就要在波涛汹涌中努力平衡寻找解决之道，一生与风浪同行。

林琅当然难受，一开始接到通知，差点没忍住在人前落泪。

但这明显是针对陈玘，逼他站队的服从性测试，他身后已然无人，她便不能松动半分。

大环境不好，那还要不要打球？要不要跟住陈玘？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坚如磐石，不言而喻。

苦中作乐，林琅学习了邓亚萍、张怡宁两位前辈练体能的方法，腿上绑沙袋。磨刀不误砍柴工，当陪练的同时自己悄悄练下肢。

大不了等许昕练完了，再找机会练技术。

陪练还需要模仿外国顶级选手的接发球，给许昕模拟国际赛场上的对战方式。

许昕叉腰叹气：

“小铃铛，你这发球的质量还要加高啊。”

“好嘞，在努力了哥。”

林琅反复拖进度条回看日本一哥的发球录像，尽量原样复刻出来，给许昕打高质量的模拟战。

许昕看了一眼轰然笑倒在球桌上：

“模仿发球就行了，你别连表情也模仿啊。”

“有吗？我不信，你再看看。”

林琅知道许昕笑点低，又单做了一次发球时的抽象表情，绝世斗鸡眼+装凶+嘟嘴。

成功让许昕笑得一头扎球桌上半天起不来。

陈玘一个眼刀子剜过来：

“许昕训练态度不端正，嘻嘻哈哈，罚跑一万米。”

许昕这下不嘻嘻了。

兄弟有难，八方吃瓜。

樊振东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了怎么了？”

林琅腹黑地装无辜：

“我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昕哥又在嘻嘻哈哈。”

与此同时抽象发球表情迅速再现。

樊振东、林高远亦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王皓：“樊振东、林高远，一万米，慢慢笑。”

“王皓指导我冤枉啊，小铃铛呢？罪魁祸首在这儿呢。”

林高远被樊振东拖去跑道的路上哭天抢地，满脸不服。

王皓意味深长地抬起下巴点了一下陈玘的方向：

“那你要看小铃铛的教练判不判罚，我不敢越俎代庖杀神的徒弟。”

陈玘什么都看到了，装什么都没看到，护短护得大家心照不宣。

球桌前空旷了不少。

林琅兴奋地往马龙前面凑：

“龙队，指点两招？”

突然发现只要把马龙的队友害去跑步，就有机会找马龙过招了。

马龙笑笑点头，看她窜过来的步子不太对劲，问道：

“你速度怎么突然降了？”

“练体能呢，龙队我聪明吧。”

林琅得意洋洋地撩开裤腿，飞快地给马龙看一眼又放下。

“聪明的，悟性不错，我那时候也偷偷这么干。”

成功得到了中国乒乓目前的第一人的夸奖，林琅打了鸡血一样调动起来，进入了奇妙的“心流”状态。

一流乒乓球员发球、接球速度极快。

刘国梁还说过，陈玘的发球速度快到拿机器测都测不出来。

但在屏气凝神全面投入时，千分之一秒之内林琅脑内流过了很多念头与算筹，马龙发球旋转的方向、落点、拧拉/变线的时机……又在刹那间做出应对。

偶尔二人匆匆掠过彼此的眼睛，高手间的惺惺相惜让他们发觉，他们都在不约而同地算球！

马龙是典型的技术流，同样是技术流的还有台湾的林昀儒，接一看三，脑子的转速堪比计算机。不过，要是对面不讲武德，在规则的红线上跳跃，采用遮挡式发球，他们只能开盲盒式地赌一个方向。

“鹰眼”高速运动摄像系统还未应用到乒乓球赛事上，裁判的肉眼有局限性，遮挡式发球发出来的本身不一定是很厉害的球，运动员有些为了求稳，主动降低接球质量，改为更为稳妥的回挡，落入被动，容易被对面抓住机会掌控局势抽飞。

而且特别吃亏的一点是，要是遮挡式发球的人是外国球员，还可以无所顾忌地向裁判申诉，若是中国球员对自己人下脏手，为了国际影响，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因此，打球干净的人之间才比较相见恨晚。

几回合下来，输的还是林琅，却已进步神速，能跟马龙对拉上一阵子，惊得别的运动员纷纷过来录像观摩。

马龙给予了肯定：“打球用脑子打就对了。”

林琅又得意地撩裤腿：

“等我把体能也练上来，向您六边形战士看齐。”

林琅不想要陈玘看到，再担心她大病初愈不能剧烈运动，找好了角度偏着不叫陈玘看到裤管下的暗藏玄机。

从陈玘的视角看来，林琅对有妇之夫笑得很不值钱的样子，还对着撩衣服？

怒火一下子很大，且烧得异常旺盛。

一天天的没有一点让人省心。

陈玘的眉头直到晚训结束还没舒展，斟酌着不知怎么开口教育。

林琅看出他有心事，留下来捡球、收拾场地，还帮保洁阿姨倒垃圾，一个灯一个灯地关，磨蹭到偌大的场馆只剩下一盏灯、两个人。

然后靠着电闸，心里默数着计数，等陈玘憋不住忸忸怩怩靠过来。

还没数到十个数，陈玘果然挪动了步子靠近，板着脸讲：

“和有妇之夫要注意接触的尺度。”

林琅点头：“是啊还好你没结婚，我跟你就不用注意尺度。”

训练馆大门半掩上，外面寂寥无人，漏了一点星辉进来。

林琅抬手拉了电闸。

黑暗中还熠熠生辉的只剩他们的眼睛。

陈玘的心脏开始骤然敲锣打鼓，以往只在世界级大赛前，在肾上腺素的催化下，才会这般。

他突然头疼，觉得留下来和林琅单独相处是一种自投罗网，挣扎着摆出长辈威严的姿态，换了个话题：

“还有上面通知你陪练的事情——”

“这个我没关系，先服务团队服务主力，我会见缝插针地把水平练上去，保证不掉队。”

林琅打断他讲话。

因为这样的机会难得，用来讲公事，是浪费。

陈玘对她的自信感到好笑：“你凭什么保证？”

“凭你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