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她们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相处这段时日以来,她们可以拥抱、可以亲吻,亦可旁若无人地在街角牵手,也会在多少个数不清的深夜将彼此嵌入对方的生命。可是偏偏,她们仿佛都不敢触碰过往,或许是她们都害怕这份感情会因为缺失了某些过往的关键碎片,而分崩离析。
唐鸢又想起母亲去世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很惶恐地逃避着自己的感情,却仍旧在某个未设防的时刻丢失了对自我的主动权。她讨厌患得患失,讨厌对生活的节奏失去控制,讨厌另一个生命体是如此轻易地就能挑动她的神经。
她常常在想,要是许逍能换一个职业,将生活里的不确定性最大程度地缩减至安全范围内,她会不会就能毫无顾忌地放任自己去爱。
或许那个时候,她们都不必再借助这些可笑的游戏去试探对方的过往和心意,而愿意直接了当地告诉彼此:
“我要做你生命中最喜欢的女孩。”
“我要得到你全部的偏爱。”
那时候,即便她说出这样霸道又自私的话,也不必担心自己在对方心里成为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过去,唐鸢曾对此嗤之以鼻,她不觉得渴求来自他处的爱有什么必要性,一个人钉是钉铆是铆地活着才最自在。
喜欢会让人变得自私,便想要独占那个人全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可为什么,她们是这样荒谬地相遇,又稀里糊涂地相爱?导致了现在如此混乱的局面,进一步是恋人,退一步不过是合租室友。
幽长的小巷灯光昏暗,唐鸢和许逍并肩走着,中间却隔着一臂的距离。
许逍今晚喝了不少酒,但不知是他酒量太好,还是太过克制,除了衣襟上捎带了些微酒气,整个人和平时并无二致。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除了零星的几声狗叫再无他人打扰,唐鸢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眼见就要走出暗巷,许逍却突然转身将她环住。
许逍的脑袋靠枕在唐鸢的肩上,灼热的鼻息烫在她颈处挠起一阵冰凉的战栗。
“生气了。”
许逍嗓音有些发哑,咬字也不似平时清晰,可这种模糊不清的语音勾连却带着一种平日难见的暧昧。唐鸢伸手将他往外推,许逍却将她的腰搂地更紧。
“太瘦了,你今晚没吃多少。”
唐鸢挣不过他,索性就不动了,也不抵抗,也不回应他的拥抱。许逍便故意往她脖颈深处蹭了蹭,气息随着他的动作从锁骨滑到耳后,他太清楚她的身体哪里敏感。
唐鸢果然不受控制地发抖,紧绷的身体随之松软下来,任由他继续无法无天地探索。
“许逍!”
唐鸢忍无可忍,轻叱他的名字,许逍却毫不在意,甚至还笑了一下:
“嗯,怎么了?生气了?”
唐鸢:“……你觉得呢。”
“就是生气了。”许逍说着,一只手缠住她的发尾,将自己的无名指一圈一圈缠绕起来。
“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因为任务很危险,你怕我担心…”
“真聪明,不愧是鸢鸢。”许逍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措,语气却刻意地不着调,他将人圈的更紧,两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
“如果今天不是周哲说漏嘴,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唐鸢的语调已经溃不成军,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母亲。
母亲原本也是清醒自持的,可随着父亲一日多过一日的应酬,她渐渐变得敏感多疑,会因为一点很小的事就失去理智,不顾形象地大吵大闹。
许逍没有说话,他知道唐鸢是一个多么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知道她只是看上去对什么都疏离不甚在乎,实际上一直都小心地维护着她仅有的东西。
“你原本是要去读飞行学院的吧。”唐鸢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语气,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狼狈:“我在家里看到你的录取通知书了,你应该很喜欢那个吧。就连姑姑家的模型也全是各种各样的飞行器。”
“你后来去读警校,是因为你爸爸对吗?”
许逍很轻地应了一声。他爹活着的时候,父子两个不是大眼瞪小眼,就是干仗。那时候他不懂事混人一个,总觉得老许既然天天忙着工作不管他,又有什么资格在他犯错后,以父亲的姿态出现管教自己?
可真的有一天,他再也管不了自己了,他又开始怀念过往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子。
他总觉得像老许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但却确实是一个好警察。
他不忿,他不甘,他有些想念他了,也想念张叔,还想念自己当混蛋时的日子。
那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有。
现在想来,他当警察的目的实在不算单纯,只是觉得,走上这条路或许就能有机会,亲手抓住凶手。
在警校的日子过得很快,后来进了警队,每一天也都有事可做,很充实。过去,他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他不怕死,所以什么案子都冲在前头,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这身警服就好。
可现在,他有了惦念的事,有了舍不得放手的人,生活似乎就变得复杂起来。
“许逍,我理解你的做法,只是……我特别自私,抓住什么就放不下手。”唐鸢轻轻环上他宽阔的脊背,喉头哽咽几番,终于轻声道:
“我不会做谁的遗孀,也不想要我的丈夫做一个多伟大的警察,只想他每天下班能准时来接我,我们一起散步、一起吃饭,偶尔去旅旅游,就过这样很平淡的日子一直到老。所以……”
唐鸢的眼睛泛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将睫毛染湿。
所以…请你好好活着,再陪陪我。
未能说出口的话哽在嘴边。秋霜一来,将夏日好不容易长起来的生命捶打成枯黄的样子,可若是再过了十一月,江临就会下雪了,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欢欣这难得一见的景象,无人在意霜雪压折了多少鲜活的生命。
“唐老师,这周末有时间吗?我抢到了双人滑雪套票,离得不远,要不要一起去玩?”谢薇将整理好的病例归档,看着唐鸢的眼睛亮亮的。
“谢谢,不用了,我周末有安排。”唐鸢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她约了下午的咨询。
“哦哦~该不是要去过二人世界吧!那我可就不打扰咯。”谢薇一脸坏笑:“不过那个郊野的滑雪场真的还不错,唐老师你可以带家属去玩,跨年还有套票呢!特别划算。”
唐鸢笑着应下,寒暄了几句拎包走人。许逍已经走了快两个月,这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消息,周哲他们偶尔会带些东西来,但提起许逍却都是三缄其口。
饶是他们不说,唐鸢也知道这是一次多么棘手的任务。许逍不能回他消息,她却仍是每天给他发着自己的日常: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啦,门诊遇到的奇葩病人啦,还有家里的007又调皮了,将她新买的拖鞋啃得掉了底,数据线身首分离。
她什么都说,就是不敢说自己想他了。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到许逍中枪;梦到孙妙妙跳河自杀;梦到吴儒诚和那间小教室;梦到放学后空荡荡的体育馆;梦到初中临毕业时,同学们在背后给她起的那些绰号;梦到她找钟承意交易监控视频时,他势在必得的眼神。
还梦到有一年圣诞节,她抱着一个装着苹果的礼品盒在校门口等到天黑,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也没将东西送出去,最糟糕的是,连她自己都忘记她要等的人是谁。
时间的指针好像又生锈了,唯独将她一个人卡在噩梦的循环里。唐鸢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一会开心、一会难过,却无人可诉。
出了医院,步行三五分钟,唐鸢拐上了一桩市中心的私人独栋公寓。房子的主人是她在国外留学的师姐顾遇宁,她主修精神医学,回国后开了这家私人诊所。
“最近怎么样,睡眠有好一点吗?”顾遇宁穿着一件长款的针织毛衣,给唐鸢冲了一杯拿铁。
“嗯,吃过药就好一些。我这次来是取药的,之前的吃完了。”唐鸢放下手包,端起杯子嗫了一口。
“不烫吗?”顾遇宁眉头拧起。
“还好,没有很烫。”
听了唐鸢的话,顾遇宁脸色却更难看了,这意味着她的病情更严重了,甚至影响到了感官功能:
“以后你喝水先用手试一下温度,不要烫伤食管。”
顾遇宁径自走到诊疗室取出提前配好的药,唐鸢心虚地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才道:
“我最近做的噩梦好像越来越真实了,梦里总会出现很多我不记得的人和事,醒来之后却记不清细节了。”
“不要害怕,你可以尝试每天将自己梦记录下来,或许有一天,你就能完全拼凑出那段你已经忘记的记忆。”顾遇宁点燃香薰,舒缓的香气让唐鸢放松不少。
“创伤性记忆丧失是一种功能性的遗忘,这种记忆的断裂并不是永久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都是可以恢复的。很多研究都认为梦是人潜意识的产物,它可能是你内心欲望和情感的一种释放途径。所以,不要因为恐惧噩梦就不睡觉,睡眠不足,精神状态是…”
顾遇宁还要说些什么,唐鸢的电话就响了。
“抱歉,医院的电话,我出去接下。”
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到那边急切的声音:
“唐医生,急诊送来的危重患者胸骨骨折、肝脾破裂合并大血管损伤,失血严重,主任还没下手术,你20分钟内能赶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