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工人七嘴八舌闹起来,指责张记瓷行不讲信用,坏了规矩,以后别想再跟昌盛窑做生意。
张掌柜也不多说,只向舒灿歌拱拱手:“舒掌柜,您这批货可自行处置,趁着现在天色尚早,拉到其他瓷行去,问问他们收不收。”
工人们听闻此言,一面愤愤,一面重新将瓷器装入箱箧,对那张掌柜横眉冷对:
“大小姐,他们张记不收,我们就去找别家瓷行。咱们这次烧出来瓷器的成色这样好,其他铺子指定抢着收。”
舒灿歌却心下生疑,上前追上张掌柜:“掌柜的,既然我家瓷器并无问题,为什么您不肯履行先前的约定收了?”
张掌柜只摇摇头,撩起竹帘便要躲到后堂去。
舒灿歌在门帘前站定,面沉如水,虽身形纤弱,声音却清晰有力:
“张掌柜,舒家昌盛窑在明州经营百年,与您张记的商贸往来已有十二载,一直遵守合约,从无违背;经商以诚信为本,您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便教明州城里各位瓷器行家都知道您家铺子今日所行之事。”
张掌柜一顿足,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叹了口气:
“舒掌柜,你可知前些时日的天家选瓷,夺魁的是谁家?”
“刘家荣兴窑。”
对方点头,继续说:“刘家以这白釉冰梅纹瓷脱颖而出,被纳为‘贡瓷’。我也是昨日才晓得,刘家在明州城里放话来,称白釉冰梅纹瓷此后便只能由他一家烧……”
少女皱眉,俏丽的小脸上浮现薄怒:“这是什么道理?明州窑场众多,青瓷也好白釉也罢,大家都各凭本事来烧,断没有他一家独占的道理!”
张掌柜只有苦笑:“舒小姐,刘家得了天家青眼,如今风头正盛,坊间都忙着巴结,哪敢不顺着他们?哎……你就是有理也没处说。”
舒灿歌冷笑道:“多谢掌柜的告知,但我偏不信这股邪风。”
工人们也纷纷应和,一行人便离开张记,把瓷器抬到文王庙街的其他瓷行。
*
日暮时分,斜阳渐沉。
胡瑶芝在灶房忙碌,菜肴的香气翻过了墙,一进宅子大门就闻得到。
舒煊平在院子里督促儿子背千字文,见自家妹子回来了,又见她身后跟着的几个窑场工人也面色不豫、没精打采的样子,便快步走上前来。
几个工人将箱箧搬到院子空地上,向东家道了别,众人脸上的垂头丧气掩饰不住。
舒煊平见上午烧制的瓷器竟又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满脸费解:“灿哥儿,这怎么回事?”
舒灿歌闷闷不乐地开口:“张记瓷行没收我们的货,我们将这批瓷器抬到别家去问,结果他们连货也不瞧,就说统统不收。”
舒煊平讶然:“这是为何?”
舒灿歌便将原委告知,舒煊平的面色也由惊讶转为不忿,怒斥刘家此举傲慢倾轧。
“当日大选上,同样是白釉青花,明明是我舒家的瓷胜过他刘家,若不是出了奸人使计陷害,这贡瓷之名还不一定落到他家头上!”
舒煊平愤怒的话音刚落,胡瑶芝也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刚才她已将事情始末听了个大概。
最初是石料和釉料的货商不与他们做生意,现在连瓷行也不收他们烧出来的瓷器,这两头夹击,属实是想把舒家逼到绝处。
胡瑶芝忧心忡忡地看着角落地堆放的瓷器,说:“刘家也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竟也用同样的瓷器参选;我后来还听说,原来展台上,他家的瓷器是挨着我们家的,却不知为何临了又给换了位置,竟像是事先就知道有人会故意炸毁舒家瓷器一般。”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半晌。
舒灿歌倒不惊讶于两家呈上的瓷器相似,既然她可以从寇清昼那里得知太皇太后的喜好,刘家听说在京中也有后台,能同时想到用冰梅纹瓷器入选也并不奇怪。
这时,阮素珍走上前来,面色不安:
“灿哥儿,我前日回家了一趟,偶然听到婆婆跟大伯哥说话,似乎是刘家上门来求教冰裂纹瓷器的烧制之法。刘家给了我婆婆他们一笔银子,又许诺获选后会分一部分单子给李家作坊,他们就将我之前烧的那几只冰裂瓷器给刘家了。”
舒灿歌安慰对方:“这没什么大不了。冰裂并不是瓷器行当里的秘辛,就算刘家不用你烧的瓷器琢磨,也会在其他地方琢磨出来。”
阮素贞心中郁结稍稍缓解,又说:“我婆母让我明日回家养胎,这段时日叨扰你们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
舒灿歌一怔,想起先前在杭州遇见李新的事,她忖度良久,还是不打算在这个当口告知素贞,只能急忙道:“可是万一他们又刁难你……”
阮素贞摇摇头,笑道:“不会的。我如今已经快八个月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肚子里再怎么说也是李家骨血,他们还不至于这般为难我。”
听闻她要回婆家,胡瑶芝也面露不舍,忙起身又往灶房去了,说是再多做两个菜。
獾奴也跑过来扯着阮素贞的衣角,嚷着“婶婶别走”。
舒灿歌俯下身子,捏捏小侄儿软乎乎的脸颊,柔声:“你素贞婶婶要回家生孩子,到时候獾奴就可以跟弟弟一起上学,一起玩了。”
獾奴不说话,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阮素贞隆起的小腹。
妇人则垂头抚摸着肚子,笑意柔和。
忽然,像想到什么,她轻轻拉住舒灿歌的手。
“灿哥儿,你与那位寇大人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舒灿歌一愣,先前忙着采买石料、釉料和遴选大典,事情一桩桩压过来,她倒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素贞握了握她的手,叹了口气,“我身子重,婆母让我明日回去后就闭门不出,在家养着,你出嫁的时日我怕是赶不上了。”片刻后,她又笑了笑,“不过这新婚贺礼我却是备下了,到时候托人送来。”
望着素贞荡漾着笑意的眼眸,舒灿歌感动中又有些赧然,轻声说:“我之前好像听他跟哥哥提过,似乎是定在下个月,具体的日子还没商定。”
两人是手帕交,阮素贞眼中的舒灿歌向来爽朗利落,心思明快,当下却显露出不自知的小女儿情态。
她原先还担心舒家是畏于那位京城上差的权势才答应婚事,如今看来应是两厢情愿的良缘。
不过,想着舒灿歌下个月就要嫁到京城去了,她在替好友高兴之余也微微红了眼眶:
“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你与寇大人万事小心。”
*
翌日,素贞收拾行囊,离开了舒宅。
小桃前来通报时,舒灿歌正从小院里搭置的鸡窝窑里取出烧制完成的匣钵。
“姑娘,赵衙内来了。”
舒灿歌愣了片刻,自那日在窑场把话说开后,他们只在舒家遴选遭人构陷时有过短暂的接触。
当时事态情急,赵无忧能在彼时挺身而出,她亦感激,但后续除了让小桃送了谢礼去赵府,她并没再见过赵无忧。
她很快回过神来:“请他进来。”
少年人一反常态地穿了一件称得上素净的鸦青色袍子,腰间的玉佩香袋,顶上的玉冠抹额都不见了,难得显露出几分沉静。
赵无忧先是用余光扫了扫码放在院子角落的两只箱箧,他已听说了刘家垄断了明州瓷器行当的事。
“刘家仗势欺人,实在可恶,这批瓷器你打算如何处理?”他在替她愤愤不平,顿了顿又看向她:“我有个朋友在泉州做瓷器生意,应该能帮上忙。以后你家的瓷器,也可沿水路南下,销往泉州、广州一带,不必与刘家人搅和到一起。”
他父亲是掌管漕运的南河总督,此番提议是借助家里的便利。
舒灿歌礼貌谢过,却说:“这一批瓷器,我打算带到京城出手。”
赵无忧愣了片刻,想起她与寇清昼的婚约,又想起天家遴选那日,寇清昼护住她的模样,少年眼底的光不由得暗淡下去。
“这样也好。”他微微颔首,“今天我是来与你辞行的。”
“辞行?”舒灿歌吃惊。
“朝廷马上要与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开战了,我明日便会去台州卫报道。”
台州卫隶属浙江都司,尚在其父赵烨的管辖范围之内。
赵烨作为柳阁老的门生,朝廷此刻风平浪静下的波谲云诡他并非感知不到。赵无忧不是读书的料,与其让儿子攀附关系步入朝堂,不如下放历练,若能在军旅中磨练心性,打下些许基业也不失为折中之策。
“又要打仗了……”陡然听闻,她不免有些惴惴。
倭寇经年累月滋扰沿海,烧杀掳掠,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此番应是下了诛灭的决心。
赵无忧安慰道:“你别害怕,剿除倭寇,朝廷势在必行。我听说,神机营已运出二十架佛郎机炮,还配有三千火绳枪,区区倭寇不过散兵游勇,在坚船利炮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舒灿歌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那我先恭祝赵衙内建功立业、前程似锦。”
她今日又换回了一身男儿装束,布带草草束起头发,一身灰扑扑的衣裳,白皙的脸上沾了些许碳灰,杏核眼里笑意清澈。
一如上元佳节,惠明桥边,柳梢月下初初相逢。
撞上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少年人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慌乱地转过视线,见地上打开的匣钵中,一对紫青交融的莲子碗。
“这是什么瓷?跟以往我见过的不太一样。”赵无忧俯身拾起其中一只,在手中把玩,只觉得釉质凝腻,色彩绚烂。
“这是我仿着宋朝的钧瓷烧制出的。”
也算是爱屋及乌,自从上次留春宴上舒灿歌露了一手鉴定宋瓷的本事,他平日里也留心起与瓷器相关的知识来,于是连声惊叹: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像。”
想起刘家把冰裂梅纹瓷独占了,他便以为舒灿歌是打算另辟蹊径。只是钧瓷产自宋朝时候的汝州,是一种窑变瓷,其特点便是釉层上千变万化、水乳交融的绚烂色彩。
明州窑多是青瓷,以素净雅致为特点,其招牌样式便是这冰裂墨梅纹。
舒灿歌想以钧瓷挣出路,不知能行得通吗?
赵无忧:“你想用它跟刘家打擂台?”顿了顿,他连忙解释:“我不是瞧不起你烧制的瓷器,它漂亮轻巧,我自然是喜欢的;只是明州那些老顽固连女子烧瓷都要指指点点,你这新式样,我怕他们一时半刻欣赏不来。”
“不,这只仿烧的钧瓷,我是打算让寇大人呈到修内司面前去。”
赵无忧一怔,她却微微一笑:“我要与天家做生意,并非局限于这明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