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观后院有一道小门,穿过去就是另一座清幽的小院,前院后院、正房厢房倒坐俱全。
贾敬宣称是在玄真观修行,实则是在此处起居,每日往玄真观做功课论道罢了。
贾敬要与贾赦说话,自是将人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坐在正厅之中,看着与宁国府如出一辙的家具摆设、香茶果品,再看看外头穿着道袍各司其职的下人,贾赦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发出灵魂质问,“敬大哥,你求仙问道几十年,究竟修的是什么道呀?”
“我求的是自在大道!”贾敬神情一肃,捋了捋胡须,缓缓说道。
“敬大哥,我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你忽悠我怕是也忽悠得太敷衍了点吧?”贾赦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道家的自在,无所达致,自然而然,如贾敬这般与俗世无二的状态,像是追求自在的样儿?
贾敬一脸高深莫测地摇头,“恩侯啊,我求的是心的自在,与外物并不相干。”
贾赦呵呵一笑,完全不信。
贾敬见状,微微笑了,作势要长谈,“恩侯不知,所谓自在,出自老子……”
“停停停!”贾赦连忙抬手打断,一脸的厌恶,“你别跟我拽文说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不想听!”
贾敬配合地止了声,仍旧笑着问,“恩侯既不想听我说这些,又是为何来寻我?”
他为何来寻贾敬?贾赦想了想,一者是为了看看贾敬究竟如何修道,最后把自己修没了命;二者是为了让贾敬解决家塾先生的问题。
刚刚他才将贾敬的话堵了回去,修道这个暂且不好提,于是贾赦道,“家塾的先生代儒老太爷去了,我和珍哥儿都没结交什么正经的读书人,故而来找你荐几位先生。”
“嗯?”贾敬有些疑惑,“以往太爷一个人不也将家塾打理得不错?莫非学里如今多了不少学生?”
“几十年了,一个童生都没考上,还能算不错?”贾赦冲着贾敬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当是开铺子呢?只要没亏损倒闭就够了?”
他冷哼一声,又朝贾敬翻了一个白眼,“不对!那家塾从来只有我们往里投钱的!你这是年年亏损还在鼓掌叫好!”
贾敬轻咳一声,继续微微笑,“是我疏忽了,我这就给你写几份帖子,保管将先生之事解决。”
见贾敬说着话,便指示下人铺纸研墨,准备写帖子,贾赦好奇地问,“你是给谁写的帖子?”
贾敬答道,“是我旧时的同年,他们才学都是有的,科考却比我还更不顺些。”
“你科考不顺吗?”贾赦疑惑,“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我记得,你考取进士之时还未满三十四。”
贾敬嘴角翘了翘,口中却是矜持道,“虽则我考中进士之时年纪不大,但我考秀才、举人和进士皆非一蹴而就,单单进士都足足靠了四回才考中。”
贾赦不以为然,“四回又如何?总比那些七老八十还在考的人强多了!不过你说的那些人,科考比你还不顺,又是怎么个不顺法?”
贾敬眼睛弯了弯,这才对贾赦道,“第一位刘嵩刘义昌,他当年十四岁夺了小三元,之后连着三回未曾进去乡试考场,拿下解元后,又耽误了五回,才考中了状元,如今正在翰林院供职。”
“第二位张溢张子虚,秀才考了四回,举人考了五回,进士同样考了五回才终于得中,如今也在翰林院。”
“最后一位曹典曹自程,最是坎坷,初次下场比我还早,却直到现在仍旧没能考中进士。”
贾敬摇着头叹息。
贾赦却忍不住疑惑,“不过敬大哥,你相熟的同年好像都太倒霉了些?”
贾敬淡然轻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科考为官顺遂的,都忙于仕途去了。正是他们这些不顺遂的,才有机会来我这散心解闷啊。”
“倒确实是如此。”贾赦想了想,不得不认可贾敬之言。
贾敬继续道,“这三人,你先去找刘兄。他出身农家,当年为了攒钱科考,曾经坐馆许多年,教出来的学生都不错,也一向爱指点后辈。”
“若是他愿意帮忙,荐来一两位秀才举人,咱们家的家塾定不至于再颗粒无收。”
贾敬说的笃定,贾赦便也姑且信了,点头答应,“好,我听敬大哥你的。”
贾敬满意地笑了,提笔写下三封帖子。
等着帖子晾干,贾敬又嘱咐贾赦,“若刘兄不愿帮忙,你便去找张兄。他考的次数多,熟识的落第秀才和举子也更多,只是你需要从他荐的人中选择合适的才行。”
“若张兄也不愿,你再去找曹典。他交友广阔,相识的文人更是不少,你问了人名再细细挑选,总能挑出合适的人来。”
贾赦点头应下,心中又生了疑惑,“敬大哥,你既说出刘、张二人,应是与你交情不浅。且以他二人之境况,荐几位先生轻而易举,为何你又早早便做了二人拒绝的打算?”
贾敬叹息,“只因人心难测啊。刘兄也是近日才知,当年他科考不顺,根由全在当年坐馆时教的学生。”
“啊?”贾赦皱着眉猜测,“他教学生教的不好?”
贾敬摇头,“正是他教的好,那学生的父母担忧他考中之后会辞馆,便动手阻了他的科考之路。”
“忘恩负义的东西!”贾赦鄙夷地骂道,却也猜到了贾敬的心思。
他和贾珍的名声可算不上好,那刘嵩自己曾受过苦,若不相信他二人,怕是不会愿意荐人。
叹息一声无妄之灾,贾赦又问,“那张溢又是为何?”
“他一向自视甚高,若得知你先去找了刘兄,怕是便不会愿意了。”贾敬答道。
“哦,我明白了。”贾赦恍然点头,“去刘家的时候要尽量和善些,若事情不成,便要赶紧去张家,以免漏了风声错失机会。”
贾敬满意地笑了,“孺子可教也。”
贾赦嫌弃地摆摆手,“敬大哥,你连说话都还这么爱拽文,当初为何弃了官爵,跑来修道呀?”
“这二者并不相干的。”贾敬失笑。
“管它相不相干,你究竟是为何要来修道?”贾赦正色道,“别说什么一心向道的鬼话!”
他往四周指了一圈,“看看你住的这个院子,再想想你那说改修就改修的道法,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贾敬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定定地看着贾赦,陷入了沉默。
贾赦毫不闪躲地看回去,眼神比他更坚定。
二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地对视了好半晌。
终于,贾敬垂下了眼睑,他轻声道,“因为我累了。”
“累?”贾赦反问。
贾敬幽幽道,“自六岁启蒙开始,每日寅时起床,亥时睡觉,练拳脚习武艺,看书写字做文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考中进士,足足二十八年啊!”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累了,累得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管。”
“所以,趁着一片混乱的时候,我抛下一切,逃了出来。”
他说出心底的秘密,抬头又一次定定地看向贾赦。
“哦,”贾赦眨巴眨巴眼睛,歪着头问贾敬,“那你逃了这么久,休息够了吗?要不要今儿就跟我回去?”
他鼓起腮帮子,气愤地告状,“你不知道,你走之后,珍哥儿在府里多放肆!整个宁国府差点被他闹翻了天!”
“等你回去,你定要狠狠收拾收拾他!也把族里跟着他胡闹的家伙们一起狠狠整治整治!”
贾敬暗淡的情绪被贾赦扯得支离破碎,他努力找回原本的节奏,“恩侯,你不怨我吗?”
“啊?”贾赦疑惑地瞪大眼,“我怨你做什么?”
“怨我丢下一切,怨我任贾珍掌了宁国府,给了他机会将家族害得一塌糊涂。”贾敬垂头幽幽道。
贾赦不解地反问,“这有什么好怨你的?你累了二十多年,想放下休息,不是人之常情吗?”他当初觉得习文练武辛苦,比贾敬走得利索多了!
“至于你走了,贾珍接掌宁国府,这不是应当应分的?更无可指摘之处。不过贾珍不肖,你确实要负责任。”
贾赦就事论事地评断完,语带诱导地问道,“所以,你今儿就和我一起回去,重新把宁国府和贾家管起来?”
贾敬没答话,自顾自笑了起来,“是了,以你这个受不得一点委屈的性子,累了就撒手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敬大哥,”贾赦敛了表情,狐疑地看他,“你是不是偷偷在骂我?”
贾敬笑得更开心了,摇头答道,“恩侯误会我了,我是说你的性子很好,非常好,极其的好。”
贾赦又愤愤地鼓起了腮帮子,“但我还是觉得你在骂我。”
“我们不说这个了。”贾敬果断地转移话题,“关于你想要我回去的事,我也只能说抱歉了。”
“不能再商量商量?”贾赦眉心一下子拧紧了。
贾敬坚定地摇头,“没得商量!”
如今回去,要指点儿子当官,要教导孙子学问,还要处理宁国府和贾家那些鸡毛蒜皮的大事小情,比当日读书习武难多了!他绝不会再去跳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