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你没有蠢到家。”贾赦继续冷笑着嘲讽。
贾珍心头的那一丁点愧疚霎时就被对贾赦的怒意掩盖,他负气地甩袖,“不说先生不用心还是我们的猜测,便是先生果真懈怠了,我也不过犯了点失察之过,哪里值当大老爷说的什么火坑!”
贾赦彻底沉了脸,“我收回刚才那句话,蠢死你算了!”
贾珍一拍桌子站起来,冲着贾赦怒目而视,“我碍着辈分称你一声大老爷,不是任你在我府上倚老卖老!若你不会好好说话,那就请吧!”
“我跟蠢货没法交流。”无视贾珍的愤怒,贾赦坐得稳稳当当。
眼看贾珍眼睛开始发红,贾赦冲着贾珍的管事招手,又指向贾珍,“跟你主子说说,为何先生教的不好,那些学生却不离开家塾。”
管事迟疑地看向贾珍。
“说!”贾珍怒喝。
管事一个哆嗦,垂着脑袋答道,“家塾本就是为无力延师的族人们开设,入读的学生们家中都不宽裕,若离开家塾,他们便只能放弃学业,自然不愿走。”
“二者家塾中的饭食多比他们自家的强上不少,再有定时分发的笔墨纸砚从来不是最劣质的,转卖出去还能有不少进项,如此便是心生去意的学生也不会离开家塾。”
“还有就是,刚入学的学生们小的六七岁,大的也不会超过十岁。寄托了家中的期望,又全无上学的基础,初时怕是感觉不出好坏。”
“等到他们有所分辨之时,距离离开家塾的年纪也不远了,也就没必要提前走了。”
“你知晓内情,为何以往不曾告诉我?”贾珍迁怒。
管事抬眼看了下贾珍,将头埋得更低,口中却道,“蔷哥儿入家塾时,小的曾经说过一回,不想大爷问过蔷哥儿便没了后续。”
“后来小的曾几次请大爷往学里看看,大爷却一次比一次更恼,小的便再不敢说了。”
“原来还是你们自己造的孽!”贾赦不客气地出言嘲讽,“你们父子俩,可把这些族人亲戚们给害苦了!”
贾珍不甘地反驳,“便是在学业上无所成,我也养了他们这许多年,哪里就是害了他们?”
贾赦冷笑,“好吃好喝好玩的过了近十年,回到家中吃不好穿不好,还要出去想方设法挣钱养家,有几人能轻易接受其中落差?”
便是能够接受,上学这么些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运气好能凭借读了书找到一个轻松的差事,运气不好就是累死累活还吃不上饭,否则书册中那些向王熙凤求差事的族人是如何来的?
再有一点,家塾中先后来了贾蓉、贾蔷这两个娇少爷,他们又最是喜欢斗鸡走狗、赏花玩柳,耳濡目染之下,又会有多少人坏了心性?指不定这就是书册里家塾风气不好的源头!
而最可惜的是那些劳心费力、有意科举的学生,这家塾看似给他们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实则未到半途就给他们划下了一道天錾,路在前方却遥不可及,对有心之人又是何等的折磨!
“你们父子真是造孽不浅啊!”贾赦痛心疾首,看贾珍的眼神满是愤恨,却又因着心中的痛惜失了几分力道。
贾珍心中一动,挺直的腰背软了几分,抿紧嘴唇问贾赦,“事已至此,大老爷以为该如何?”
贾赦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神像刀一样往他身上戳,“你是族长我是族长?家塾出了事你来问我该如何?!”
“大老爷息怒!”贾珍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贾赦行了一礼,恳求道,“是侄子以往有眼无珠,不知大老爷的高明之处。还请大老爷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侄子一般计较,给侄子指一条明路吧。”
他以往也只当隔壁的这位叔叔是个无能的废物,明明袭了官爵,却只能偏安一隅,半点沾染不到荣国府的权柄。
谁能想到贾赦居然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塾的事泄露出去,说小了是他贾珍失察没选好先生,说大了就是他在纵容破坏贾家族人根基,他这个族长的位置怕是都不一定能坐稳。
如今贾赦拿着这事来找他,不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要稳住,先把家塾这一关给过了。
完全不知道贾珍的心思发散得这么远,见他这般示弱,贾赦在初时的惊讶过后,心也软了几分。毕竟这些年他少少的几回出门,大半都是与贾珍一道,总还留有几分香火情。
于是他道,“方才我已经在学里闹了一通,到不了明日,怕是聪明点的族人心里都有了数,那就索性把一切掀开来说个清楚明白。”
还要往大里闹?贾珍又是一惊,怔怔地看贾赦。
贾赦只当他没听明白,说得更细,“开祠堂,把族老们都请来,再邀几位京中有名的塾师,彻底辨清学里的是非曲直。”
“家塾之事有蓉儿牵涉其中,我又如何脱得了干系?”贾珍面露迟疑。
“脱不了干系那就承认自己的错漏,认了该受的惩罚也就是了。”贾赦理所当然地道。
见贾珍面露为难,贾赦安慰他,“放心,家塾的钱财大头都是你出的,只不过是对先生失察了,算不得太大的错处。”
贾珍忍不住抗议,“那你方才骂我那么狠?”
柔软的表情彻底收敛,贾赦又是一眼横过去,“你犯的错是不大,但造成的结果何等严重,难道我不该骂你?!”
“该骂,该骂!”贾珍毫不迟疑地垂头认怂,灵活地举一反三,“至于蓉哥儿牵涉其中,那就拿过来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正好让所有人看见,咱们贾家知错就改,正在掰正族中的风气。”
说完,他露出一个谄媚的笑,与贾赦套近乎,“赦叔以为如何?”
贾赦点点头,“这话说的还像几分样子。”
“那我这就命人去下帖子?”贾珍试探地问。
贾赦赞同地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
贾珍立刻招呼那家塾的管事道,“听清楚要做什么了?”
“小的明白。”管事重重点头,将开祠堂的时辰、所邀塾师的名讳身份等等,事无巨细陈述了一遍。
贾珍听完点点头,却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若再有错漏……”
“大爷放心,”管事抬头挺胸,斩钉截铁地答,“小的必定办得万无一失。”
“我就再信你一回,去吧。”贾珍又点点头,挥手打发他出去。
管事应声而去。
贾珍又问贾赦,“赦叔今日来此,只单为家塾一事?”
不为家塾,还有什么事?贾赦略一回想,抬起脑袋,“哦,对,还有一件事。”
“赦叔请直言。”贾珍垂手而立,双目紧盯贾赦,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能让一向韬光养晦的赦大老爷出山,不知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贾赦也默默调整了下坐姿,正色道,“咱们家既然已经开始肃清歪风邪气,那便要从根本做起。明日我就让人买了本朝律例送到学里,让学生们一人抄一份,带回家中念给所有家人听。”
“咱们的家规中也再加一条,若有违反本朝律例者,全部开除宗籍。”
他姓贾名赦,出身贾家,若贾家宗族犯事,他也逃不了干系。索性直接把不稳定因素全都踢出去,也免得让自己在靠山面前失了宠信。
贾赦心里想得美滋滋,贾珍却是面色大变,连连摇头,“家规这个不行不行!这太严苛了!”
“怎么就不行了?”贾赦狠狠皱眉。
“赦叔别急,听我慢慢说。”贾珍轻声细语地安抚,“我举个例子,若是一个族人,被继母百般苛待,反抗之时失手伤了继母。”
“按律例来说,他定是犯了法。但我们真该将他逐出宗族?”
法理不外乎人情,贾赦要加的那条家规,竟是完全不讲人情了,不妥不妥。
更何况,这些年来,荣宁二府大错没有,小错可是不少,真应下了这事,他们可都该自请出族了。
贾赦不悦地抿了抿唇,思忖半晌后,还是退了步,“算你说的有理,修改家规就算了。不过本朝律例定要让每位族人牢记在心,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事情绝对不能做。”
“好!牢记律例乃是理所应当!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贾珍连连点头,又小心地问,“这便是赦叔你要我做的所有事?”
贾赦要他做的事,全都是为宗族考虑,莫非是他想得太多,误会了贾赦?
“唔,”贾赦沉吟,家塾改了风气,律例也普及全族,还缺什么呢?
对了!贾赦灵光一闪,想到了一点,他双目灼灼地看着贾珍,“你素爱寻花问柳,吃酒赌钱,蓉哥儿的那些坏毛病都是跟你学的!”
他满脸兴奋地道,“要从根子上改过来,你以后就跟我一起修身养性吧!”
“什么?!”贾珍险些一个脚滑摔到地上,好容易才稳住了下盘,目瞪口呆地看着贾赦。
贾赦却是越来越激动,他站起身来,打量着贾珍的腰腹,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我会派人看着你。你睡家中的妻妾娈童我不管,但要是你再对其他人管不住自己的第三条腿,我就请了高人来让你再也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