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学习翻跟斗。班长,你叫上几名同志,去储藏室搬运六张垫子过来。”
“知道了。”
时星干巴巴地回答,转头用手指了指舒憬等几个同学,和他们一起把材料搬来场地。
两张长方形的床垫拼接起来,共组成了三张长垫子。教官先亲自示范了几遍,讲解过要领,就让时星上场。
时星:……
她蹲在来双手撑在垫子上,轻轻松松地翻了个跟头。
也不知队伍里谁“嗷”了一声,大家纷纷起哄鼓掌,要不是淡定如她,这会儿肯定已经满脸通红。
“好了,现在列成三队,按照顺序练习。时星,你再叫一位同志,和你一起协助大家,防止受伤。”
“他。”她指着舒憬。
他淡定地出列。
一共三组,教官、时星和舒憬三人分别看管一组,站在垫子旁边,负责注意不让同学把脑袋磕到水泥地上,或是面对实在不敢动的人在后面对他们一把。
有人轻轻松松,有人分不清方向差点翻到地上去,有人生怕自己摔断脖子,整个操场上好不热闹。
时星忙着看顾面前的同学,没注意到身后的状况。突然听见“啊”的一声,转过头,只看见后面那排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地面上的一个东西。
白色的,方形,轻薄的包装。
周围的同学就是池塘里被炸的鱼,队伍顿时骚乱起来,尤其是男生们嬉皮笑脸的声音和怪叫尤为刺耳。
时星立刻把头顶上的眼珠对准了尹半夏,只见她神情紧张和尴尬到了极点,躲在终点处,显然刚刚完成了翻跟斗的动作,不小心把口袋里的备用卫生巾掉出来了。
“看!这是谁的!”
“噫——太恶心了。”
“你有毛病吧?”
“你那么激动干嘛?难道是你掉的?”
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尹半夏脸色越来越难看,时星皱眉,上前一步——
“是我掉的。”
她差点把自己脖子扭了。
鸦雀无声中,舒憬淡定地弯腰捡起地上的卫生巾,揣进口袋:“我掉的。”
……
……
同学们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惊悚了。
这个年纪无论是多稳重与理智的少年,都会对身体发育上的事产生一定程度的好奇、羞耻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心理,这是时星在广博小学的生理卫生课上学到的。
但她不能预料到的是,这样的心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发酵出令人在某种程度上无法忍受的结果。
“对不起,我当时应该注意点的,而且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也应该由我去认领。”
走道的转角处,尹半夏低着头,浑身沮丧难受到了极点,就连皮肤和头发都失去了闪闪发亮的光泽似的。
被所有人这么一瞩目,她当时慌了神,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只能藏在人群后面,试图躲避所有人的注视。
话语卡在嗓子里,她紧张到颤抖,差点就要夺路而逃。
冷静下来之后,她回忆起初潮时尹澄川对她说的话,这是人的正常生理过程,不需要羞耻,不需要避讳。她怎么就能把尹澄川的教育全部忘在脑后呢?
“我可以去和他们解释……”
“没必要解释,我觉得多年后回想起来,尴尬的人不是我。”舒憬说。
“但他们起得外号也太难听了,尤其是叶一啸那个混蛋,这种名声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吧?”
“是吗?只要他们自己好意思叫出口,我不介意。”
作为当事人,舒憬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倒不如说,人类的反应恰巧让他有了某些兴趣,带给他能够深入研究人类社会课题的灵感。
“怕什么。”时星阴沉沉地说,“我是军训班长,要是从谁的口中听到不该有的词,我就上去给他一巴掌,保管扇得他立刻去见他太姥姥。”
旁边的何雨瑶忍不住笑了。
“干得好。”她说,“既然我们现在不是一个班了,你有没有兴趣竞选班长?”
她又看向尹半夏:“你也竞选个团支书什么的。”
把权力握在手中,什么都好说。
时星开始头疼:“别,我怕麻烦,比起当管教他人的角色,我更愿意当永远不服管教的那类。”
晚饭集合时间,队伍里的有些人看见舒憬都会暗暗发笑,小声嘀咕几句。但被笑的那个人老神在在,把所有不怀好意的眼神都视若空气,渐渐地也没人自讨没趣。
叶一啸脸上的嘲讽没挂多久,看到眼前的食堂,嘴角立刻垮了下来,背后凉飕飕的。
中午的阴影挥散不去,胃酸似乎又反了上来,他也没那个精力去讥讽别人了。
不止是他,2班目睹了一切过程的同学都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坐在椅子上后,对着菜盘和饭碗左看右看,生怕不知道从那个地方突然钻出来一只小可爱。
明明中午大家还恨不得用筷子在餐桌上过招,到了晚上,每个人都斯文得不行。夹菜之前,先观望几秒,看准了下手后,提起菜再仔细检查,确认无误了才放入碗中。
就连手里的饭碗,也是先拿筷子使劲扒开瞧瞧里面,直到看见只有白色的饭粒后才松口气。
终于吃完一顿安静又文明的晚饭,距离晚上的拉歌还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尹半夏去寝室里休息,只有时星和舒憬两人食堂在外面的空地上散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虽说当时时星是打算自己站出来认领失物的,也不认为舒憬做得不对,但换个人,在人类社会中的的确确会产生不同的效应。
他们也都生活了这么久了,又是从婴儿时期开始活,人类文明当中的细节早就消化干净了。
“我没看到你的动作,只是觉得人类的感情不会影响我,就做了。”舒憬平淡地说。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调侃的笑容:“你不是不在乎人类吗?但你选择帮助夏夏,这么说夏夏她们现在是你的朋友喽?”
他歪了歪头:“你怎么定义朋友?”
“适用于人类普世价值观的朋友,会为对方担心,会感同身受,会出手相帮。”
“这样的事,不是朋友也可以做。”
“确实。”
舒憬虽然是它们种族里第一个和时星打交道的对象,但她对它们却并不是一无所知。
不去深究最开始它们联合其他文明建立联合的动机到底是不是为了抵御时星母星的扩张,它们确实是作为救护者奔走在宇宙各处的。
建立秩序、关心弱小、爱好和平,哪怕是被其他文明明里暗里贬低一句“多管闲事”,也无法改变它们的作风和理念。
有没有一个从诞生起就浸润在友爱当中的文明?
有的人认为是传说,有的人认为,这就是它们最真实生活的刻画。
无论时星自己的母星生活有多么危机四伏,她在知晓对方的身份后,确实多了些许的信任感。
否则,两个陌生文明的来客,在陌生的星球,而且双方还有理念冲突的情况下,时星很难保持友好和克制。
“但你在知道后果的情况下仍然选择这么做,难道不算是冲动?你们的种族会被冲动的情感支配吗?”
“不如说是一种潜意识的……本能。”他深思了一会儿,回答。
时星啧了一声:“说起本能,与繁衍相关的现象也是生物本能的一种。但是人类的情感中却多出了很多不符合理性的部分,我真是搞不懂,为何普通的生理现象会和羞耻心挂钩。”
舒憬难得露出了微笑:“你们种族有羞耻心吗?”
“……很难分辨你是不是在骂我。”
“人类把这种现象称作有性繁殖。”他说,“我在研究宇宙中各个生物文明的时候,也阅读过其他星球的相关资料。有的文明对此毫无概念,用地球人的话来说,比较开放。有的文明十分保守,哪怕在星际社会也遵循着严格的传统。而地球人类……介于两者之间吧。”
毕竟他们都体会过人类的双标不是么。
时星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来,笑着说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呢,我其实不是徐慧兰和安国栋的女儿。”
他有些疑惑:“你本来就不是。”
“我是说,我的这个壳子也不是。”她故作神秘地停顿了几秒,才道,“这个壳子的父母叫做时望飞和林月焕,当初和徐慧兰在同一家妇幼医院生产。安国栋把我和她的女儿掉包了。”
绕是舒憬见多识广,也是大受震撼:“为什么?我记得地球人类可不是共同抚育社会。”
“当然不是,这也是他们生物文明在繁衍时古怪的地方不是吗?比如说男女的不平等?我想你也知道。”
他点点头:“所以说,事件的起因是因为这种不平等?”
“性别,和阶层。安家想要一个儿子,而徐慧兰生的第一个孩子不合他们的意。于是,他把亲生女儿送给富人,渴望将来找到她捞一笔。而徐慧兰这么容易就能在离婚的时候把我带走,是因为安国栋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血脉。不用抚养我,他更省了很多事。”
看到舒憬眉头紧皱,拼了老命也理解不了这种做法的神情,时星不由地捧腹大笑。
“……这你也笑得出来。”
“难道不好笑吗?”她说,“安国栋故作聪明的做法,却恰巧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我。假如是真正的安星生活在那个家庭里面,想必他现在可威风得很。”
正如本该活着的时星所走过的路那样。
他们逛到了宿舍楼底下,在二楼的阳台上悬挂着几条宣传标语,舒憬想到那些同样在街上能看到的各种语句,深觉人类社会的矛盾性。
繁衍,既伟大又羞耻。
孩子,即是传承,又是囚笼。
对亲代和子代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