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一月份,何湫还没和丁堰吵上架,冻疮先来拜访了。
荣城地处南方,冬天一贯湿冷。何湫本来就体寒,两只手又因为写稿整天暴露在外头,就生起冻疮了。
丁堰对着她一双肿胀发红的手愁得不行,“你自己添钱装的空调为什么老不用呢?”
何湫心虚地冲他笑,“我觉得不算太冷,扛得住,就没开空调。结果谁知道就长冻疮了呢…”
丁堰实在不放心,给她备了一口袋的护手霜药膏,每天早上将人裹得严严实实送到Black Tower。
店上一直开着空调,暖和着呢。
但何湫早上起不来。
其实按她夏日里的作息,九点过天是早大亮了,但冬日里天幕压得低低的,虽不似夏日暴雨前阴云摧顶,却也全不见旷远。
这片灰白直绵延至路两边那排老槐树的梢,撑出一片闷捱捱。
噩耗也就是这时传来的。
是这年的腊月十八,何湫记得很清楚。
她那天躲懒没去上班,十点过了才从被子里磨磨蹭蹭起来,准备煮几个抄手吃。
锅才烧热,丁堰便打来电话,说黄陶的父亲出事了。
何湫惊地一把扔掉手里头的锅铲,“怎么回事儿啊,黄叔怎么出事了?”
丁堰也是焦急得不行,“兰姨打来的电话,说是黄叔大清早骑着摩托往镇上去,结果跟一辆卡车在桥那边撞上,连人带车直接就翻下去,几个扎子下去人就没影了。”
“我爸和兰姨陪着童姨已经往安河边上去了,你也赶快的吧,赶紧把衣服换了,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何湫把炉子上的火关了,“黄陶呢?”
“她昨晚上回去了,我打她电话关机。”
“通知镇上了吗,有没有安排人去关家洞子那边守着?”
“已经通知派出所了,但总还是要点时间。我爸喊了修理厂的人一齐往关家洞子去了,看至少能不能捞住人。”
“幸好现在是枯水期,总比夏天好些。”
但其实何湫也知道,翻下安河这么久,大概是很难活命的。
如今虽是深冬季节,但安河的上游是出山口,再往下便是大平原。一年十二个月,没有一天这安河里不是惊涛湃浪的。
人失足掉下去,几个呼吸间就能冲出二里地。
最要人命的,那安河并不平直,河道里总藏着的水涡,一旦被卷入,便再难逃脱。
镇子东边的关家洞子是安河单河道的最后一个节点,因为路边上那户人家姓关而得名。安河再往下,便分成了三条支流。如果人在关家洞子没捞上来,流入了支流,便很难再寻到了。
关家院子的人好心,在关家洞子的河下拉了一张网,镇上也派了人定期来打捞清理。
从网前的水域打捞起的东西什么都有:最多的就是各家媳妇洗衣服时随流漂逐的木盆衣物床单,关家人把物品打捞起来后,便摆在坝上等着各家来认领。
再然后,也不乏各种树枝垃圾之类的物品亟待人清理,免得堵住网孔酿成祸患。
自然,每年这网前也会等到几具人畜的躯体,多都是失足落下河道冲到此处的。
刚走到关家洞子边上,丁勇和兰小青就迎上来。
丁堰和何湫一眼便看出黄叔应该是不好了。
果然,丁勇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黄叔走了,你俩这些天能帮点就帮点吧。”
两个人呐呐点头,其实心里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每年安河都要收好些人走,浪太大了…何况腊月里的河水更是冻人。从黄叔掉下河到找到人也有好几个小时了,哪里还能有活人呢?
后来跟店上的人聊天才得知:他们赶到时,便已经看到黄叔的身体在网前的水面上不断浮沉,又被湍流卷着往网上撞。
即便是冬季,安河的水也实在湍急,没人敢轻易下水,只能借用一些长杆、麻绳之类的工具去够。
黄叔已经从河道里被打捞上岸了。
他的躯体已经因为长久地浸泡在水中而发胀,并呈现出一种极端的苍白。
为黄家奶奶的身体着想,他们好说好劝将人安置在桥头的店子上,去认人的只有童静和黄陶,两个人只瞧上一眼,便直哭得昏了过去。
何湫给赵蓉去了个电话。
“那你能帮点就帮点,你黄叔对你挺好的。”
“嗯,我知道了。”
黄家院子还没拆,按着黄家奶奶的意思,灵堂还是设在了老院子里。
何湫和丁堰先回镇上取了些现金。
到黄家院子的时候,已经是布置过的模样了。
堂屋里的供桌被搬到院里,桌上堆着大沓的白纸和孝布。
灵架已经搭起来了,风一吹,经幡哗啦啦地响动。空气中也氤氲一片,染上烟雾缭绕的味道了。
这天里,还有些太阳影子,地皮被晒得暖烘烘的。
堂屋的楣下已经摆了一个铁盆,盆中各色的钱纸簌簌地燃烧着,偶尔噼啪爆裂出几声。盆前摆了一方矮桌,桌上立着几只白色的香烛,滴了满桌的烛油。背后是一些鸡鸭猪肉和瓜果。
两个人把礼金给了主人家。
劝慰几句之后,丁堰又掏出一叠现金递给黄陶:“我给你放一个月的假,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我刚去镇上取钱的时候一起给你取了来,你收着吧。”
黄陶用手一捏,就知道是一万整,比她一个月工资高了好些。
她把钱推回去:“堰哥,别这样…我一个月都不上班还拿什么工资。”
丁堰把钱又塞回她手里,“这种时候就别讲客气的话了,收下吧。”
何湫也拍拍她的肩:“收下吧。”
黄陶感激地笑笑:“谢谢。”
正说着,院子外边又传来消息:说黄家奶奶晕过去了。
说是黄叔被打捞上来后,消息传回来。众人拦不住,还是扶着黄家奶奶去了关家洞子。
黄叔骑着摩托车受的冲撞,又在河水中泡了半日,身子自然不太好看,那黄家奶奶当下就被送进了军区医院。
消息传回黄家院子,自然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童静缓了缓,才交代:“黄陶你在家里,我去医院。”
黄陶只顾着哭,丁堰和何湫也不放心,在黄家院子里呆到半夜才回家。
因为临近新年,在院子里摆了三四天,便下葬了。
再见到黄陶和童静,已经是年后了。按照习俗,黄家人不出门,几家人便上门“倒拜“。
何湫本来还不觉得,直到进了室内,她看到黄陶宽大的袖筒里伸出两只极细的胳膊来,何湫才恍然:黄陶瘦了好多。
童静则是眼可见地变了许多:从前总是在脑后扎成个髻的乌黑头发被她一剪子减去,剪成了个参差不齐的短寸。眉毛依旧是漆黑的,只是两颊处迅速地凹陷下去。两颊陷下去,便显得颧骨突出了。
何湫想起幼时的时候,童静是整个村里最温柔的女人,头发又黑又密,说话和气,性子也温软。
她瞧着难受,便去了阳台上。
“都是没办法的事。”
何湫转过头,是丁堰。
“黄家奶奶底下只有黄叔一个儿子。葬礼刚过,黄陶的两个姑姑就叫嚷着要来分家产,童姨聪明,把房子财产都转到黄陶名下,自己一个人回老屋跟黄陶的两个姑姑吵架。”
“黄家奶奶又是长女,上头有一个大哥,底下还有三个妹妹。这四个妹妹早都嫁出去,平时只有年节时才走动了。黄叔一去世,黄家奶奶的娘家却来了。”
“那几个钱家的姨婆带着各自的媳妇三番两头地往黄奶奶这边来。我听兰姨说,有好几回从安置小区出来,都能见到黄家的人在店子上跟人说话。
那几个媳妇抬头看到兰姨,大概认出她来了,就把头转过去了。”
何湫无言,回头去看。
童静正跟赵蓉以及兰小青说话,穿着一身黑,头发剃得很短,神情肃穆,仿似中世纪的修女。
但钱家的造访也就存续了半个月,很快便又声销迹灭了。
黄叔死后,黄家便呈现出一种隔绝的姿态,童静和黄陶除了上班,也不大同旁人多说话,所以个中缘由何湫并不清楚。
是又过了好些时日,黄陶自己缓过来了些,愿意跟人唠些家常,事情的端由才被搞清楚。
照黄陶的说法,黄奶奶是个耳根子极软的,钱家的几个姨婆一唆使撺弄,便领着那几个年轻媳妇进了黄陶家。
进了屋,童静不在家,几个人围上来便朝黄陶要存折和房本。
等童静回家的时候,黄陶躲在自己屋子里,只一个劲地哭。
她刚跟人吵了半个多小时,把东西放进自己的房间又锁了房门才挡住这群人。
童静出了门,那何家的几个姨婆媳妇都躲到楼下黄家奶奶的那套房里,并不见她。
她去敲门,也没有人来开。童静一见到这情景,心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童静倒也没多说些什么,家里真正贵重的东西都被锁在柜子里,她们并不敢去撬锁。其他要紧的东西也被黄陶拿回了自己的屋里。
她第二日就收拾了行李带着黄陶回了娘家,并连着好几日都不再回来,又断了给黄家奶奶的生活费。
黄家奶奶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对童静此举颇为惊惧。
她生怕邻里说嘴,又被断了生活费,只好拜托黄陶的两个姑姑去童静的娘家拜访。
约摸一行人也是低声下气说了很些好话,童静和黄陶才又回了安置小区。
这样的事之后,何湫便觉得黄叔年轻时实在是有一双慧眼,能透过二婶娘从前那般温弱的模样看到她如今的机敏又强势。
但她随即又觉得唏嘘。
苦难最是逼人。
过了年,便开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