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台下一片寂静,半天没人出声。
何湫其实说得并不痛快,二十来年的教育和素养阻止了无数恶毒词汇和脏话的喷涌,也压抑了她最真实的情绪。
她转过头又去看何先宏铁青的脸色,觉得心情好了些。又转过来,半边身子搭在麦架上,问底下的宾客:
“不鼓个掌么?”语调朝上,是带了点调笑的语气。
底下的宾客面面相觑,几秒之后,底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那主持人连忙拿着另一只话筒上台圆场:“那么接下来请新娘新郎的亲属、儿女上台,我们请摄影师给我们来一张合照。”
于是摄影师上台,开始指挥众人的站位姿势。何湫的爷爷上台的时候,冲何湫恨恨地骂了一句“你个不孝的,做什么在这里坏事儿。”
工作人员上上下下地搬着椅子,两边的家属也在互相推让中间的位置。主持人抬眼看了她好几下,有种不知如何处置她的手足无措。
一片粉饰太平。
何湫站在一旁,心中涌上一种窒息的难过。她越长大,越明白自己其实已沉入水中。过去是迷迷蒙蒙的酣然。只是,当肺部被水逐渐充满,她还是不得不从黄粱中挣脱出来。她不得不在惶然中学会屏息,以等待自己的两颊慢慢长出鳃,于是,她活下来了。
何湫想,去tm的体面和教养吧。
“哎,哎,”何湫重新拿起话筒,“都谦让什么呢?比谁最不要脸是吧?”
何先露喊了一声,“小湫,你说什么呢?”
何湫哼笑了一声,“姑妈,我说你们何家人就挺不要脸的,这些年两位老人的生活费都是我妈给的,老家修房子我妈还出了十万块,这会儿倒是全忘了?这么快就喜气洋洋地迎接新媳妇了?”
“洪小姐,”何湫看到洪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北地冬日里冽风一过,便只剩光秃枝干的树,“我不认识你,所以我就不方便去评价你了。”
“何先宏,你是最不要脸的。你也知道你出轨这事儿丢人是吧,二婚宴都不敢叫我来。我今天来,就一个意思。”她一步一步走到何先宏面前,“你跟我妈早就没关系了,你跟我以后也没关系了,人渣。”
“啪——”地一声,何先宏狠狠往何湫脸上扇了一耳郭。何湫的脑袋都被他打得偏过去,左边耳朵尽是嗡鸣,好半天她才感受到左脸上的刺痛嘴里漫上来的一点血腥气。
她抬起头,看到丁堰正以一个老母鸡护崽的姿势把她和何先宏隔开。
台上台下乱成一团,谁都没想到何先宏会动手。
何湫表示安慰地拍拍丁堰的手臂,示意他让开,一步一步走到何先宏面前,她没再举起话筒,只紧盯着何先宏气得发红的眼睛:
“知道丢人,以后就给我夹着尾巴做人。今天我只是搅和了你的二婚宴,下次,可能就是你跟你新老婆的工作了。”
“何湫!”何先宏低声吼她。
“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要打扰我妈,也不要打扰我。出轨还办二婚宴这种蠢事儿,以后少干,干了也别让我知道,”转头的时候何湫忽然看到了周鸿炳那张满脸青春痘且瑟缩的脸,又冲他抬了下下巴,“我不是你女儿,那才是你儿子。你五十二了,养老的事找他,别找我。”
“但是,”何湫又忽然冲何先宏一笑,她左边脸已经开始肿起来了,就显得这笑有些可怖,“你哪天要是快死了,你看我来不来争你的遗产就是了。”
言罢,她还冲何先宏吹了个流氓哨,才悠哉哉大摇大摆地离开。丁堰也连忙追上去。
一出宴会厅所在的楼,何湫装不下去了。她蹲在宴会厅看不到的一棵树底下哭出来,眼泪鼻涕双管齐下,眼泪流过左脸,刺激得更疼。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算英雄还是小丑,她只是有那种冲动,那种为自己和赵蓉出口恶气的冲动。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差点哽过去,满脸都是泪水,伤口还疼。眼泪滴到手上,她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人家的话筒。幸好屏幕已经暗下去了,不然满宴会厅的人又要坐立不安地聆听她的嚎啕。
Md,太狼狈了。太丢脸了。
丁堰一直在旁边给她递纸,何湫接过干净的纸巾,又还给他一捧湿漉漉的。
丁堰拧着眉把这一堆东西丢进垃圾桶,一转头,何湫脚边上已经又有垒起一堆了。
何湫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情绪,哭得歇不下来。丁堰在旁边帮她记着时,在第二十三分钟的时候,何湫的哭声终于缓了下来。
“祖宗,咱歇会儿吧,这么大太阳,你别中暑了,咱去车上吧,行吗?”
何湫点点头,起来的时候腿还软了下,丁堰半扶半抱地把她弄上了车。
他早就把空调打开了,所以车里头很凉快。
何湫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但还是觉得头昏昏的,像是缺氧。
“哭什么?”丁堰带了点嫌弃地笑她,“表现多好啊你,现在里头指不定怎么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呢…”
何湫嘟囔了句什么,丁堰没听清,“什么?”
“我说…”何湫又揪了张纸擦自己鼻涕,声音也因此嗡嗡的,带了很重的鼻音,“你还挺有文化,又用了两个成语。”
丁堰给她气得笑了出来,“眼泪花都还没擦干净呢,就又开始贫了是吧?”
何湫花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收拾妥当,除了眼睛和左脸还有些红肿,其他地方已经不太看得出来了。
“我就是觉得,自己跟人吵架从来没这么窝囊过。一点都不利落,一点都不洒脱…”何湫都不敢回想刚才的场景,觉得自己那番话简直就是逻辑不清、语焉不详。简单来说,就是一团狗屁。
“吵架?谁敢接你的话?你那不是单方面输出吗?”
何湫扯着嘴角笑了笑,扯到左脸,又“嘶——”地叫了一声。
丁堰先把何湫带到当地的诊所去简单处理了一下。医生给了何湫一个冰袋,检查的时候才发现左脸上有几条细细的伤口,应该是被什么刮伤的。
冰袋捂在脸上,何湫没多久手就酸了,有些烦躁地把冰袋仍在桌子上,发出“嘭”地一声。
丁堰走到她旁边坐下。
“我妈跟我爸是在我高一的时候离婚的。”何湫很惊讶地转过去看丁堰,丁堰冲她笑笑,“你知道的,我妈其实不愿意离婚。只要不离婚,她就有免费的饭票。她每次回家里,就去找我爸的银行卡和存折,有一回她打麻将输的多了,那一个月,我爸连工资都发不出去。”
“我初中的时候,我妈开始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同居,镇上传得很不好听。有一回我甚至还在街上撞到她挽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她看到我,跟我打招呼。我那时候身边还有几个同学,我当没看到她。我觉得很丢脸。”
“高一的时候,我劝我爸跟她离了婚。我爷爷奶奶劝他离婚,他总说不急。我劝他离婚,他就立马同意了。离婚的时候闹得很厉害,她跑到修理厂大闹,弄坏一堆设备,老魏的胳膊都被她弄成脱臼了。闹了几个月,最后还是离了。”
“她离婚后过得很糟糕,至少,比离婚前糟糕得多。她没收入,又喜欢打大牌,到处借钱。我怕她再找上我爸,就把我爸的银行卡和存折攥到自己手里,她也到学校找过我,就要两千,我没给。”
丁堰转过头看何湫,“我说这些,是想说,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也有站在自己立场做事的权利。我当时没给我妈钱,好几晚都没睡好,满脑子都是我妈求我给她钱的样子。但现在你再问我后悔吗?我只能说我没做错。如果我当时把那两千块钱给出去了,我现在还得转过头去骂自己一句傻缺…”
“你今天难过得要撅过去了,觉得你跟何叔父女缘分已尽…过两个月你看看吧,你不拿这事儿吹嘘当我输。”丁堰耸耸肩。
何湫条件反射地就想反驳,但仔细想想,觉得丁堰说得也对,又不免笑出声来。毕竟,丁堰都自揭伤疤来安慰她了,她再在这儿崩溃嚎啕,就有点太不知好歹了。
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今天那主持人为啥这么老实,也没冲上来拦住我,也没第一时间关话筒…”
丁堰轻笑了声,“哥们儿把他弄下台的时候,第一时间往他兜里塞了一包软中华。”
何湫愣了一秒,“丁堰…真有你的,不是,你哪儿来的软中华?你不是不咋抽烟吗?”
丁堰磨磨蹭蹭扭捏了两秒,才慢吞吞地说,“从咱们坐的那桌上顺的。”
“咳咳咳…”何湫被自己笑得呛到,咳得好一阵惊天动地。她咳得说不出话,只能向丁堰竖了个大拇指。
终于把咳嗽止住,何湫掏出手机把何先宏全平台拉黑,看了看自己的脸,感觉没那么肿了,就起身把桌上已经融化的冰袋扔进垃圾桶。
起身伸了个懒腰,何湫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丁堰,为了让我心情更好点,我觉得你也得有所表示…”
丁堰今天很好说话,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皱了的衣服下摆,“有何吩咐?”
“你请客吧。”
丁堰有些无语,但还是顺着她的话,“想吃什么?”
何湫想了想,“鸡蛋仔吧,大学城那家,还开着么?
“走着~”
丁堰走在前面,听见何湫还在后头悔恨,“还是该多骂几句脏话的…”
他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
过了几年,鸡蛋仔的分量还是很大。何湫依然只要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她一个人吃不完一整份,从商家那里要了一个塑料手套,用手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吃。
丁堰呢,手里举着两杯冰奶茶,偶尔用手肘撞撞他,他就把身子偏过来等着何湫给他塞上一块,或者在何湫要噎着的时候把奶茶送到她嘴边。
夏日蝉鸣,耀眼夕晖下,整条街都被镀上一层融融的金色,两个人出了一身的汗。
丁堰“啧”了声:“大夏天吃鸡蛋仔,毛病。”
何湫抱着鸡蛋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煞笔也是两个人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