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后半夜,卫姜不想等卫无涯自然醒来,她没有太多时间,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她踢了踢他的脸,轻飘飘地对陈十八说:“捏断他的手腕。”
在卫姜的授意下,陈十八捏断了卫无涯的手,他于剧痛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束缚,无法挣脱。
那双苍老的眼睛终于不再毫无感情,变得惊惧愤怒,他咆哮着:“你们要做什么?!卫姜,你这个畜生!竟敢这么对我!”
卫姜冷眼看他发疯怒吼,等他气喘吁吁时,才慢悠悠开口:“告诉我,我母亲在哪里?”
卫无涯脸上布满豆大的冷汗,他阴测测地笑了:“果然……你这贱人逃跑就是为了你的母亲……”
卫姜冷眼看他,眼里没有半分畏惧。
在世俗意义上,卫无涯是她的师父,又从小抚养她长大,应该算得上她的义父。
然而事实却是,因为卫姜有神奇的血肉,才换来南华宗的安宁享乐。
骨族的神圣源于她们的始祖母亲,骨族的传承却是历代女人承受痛苦,男人坐享其成。
在每一个被抽血的日夜里,卫姜都想见到自己的母亲。
母亲可知道,诞下她会让她承受无边的痛苦吗?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她生下来的?
母亲……她也想让她继承痛苦吗?
见卫无涯口出不逊,陈十八一把捏碎他的锁骨。
他痛得狂叫,在地上打滚,毫无一代掌门人的风范,犹如一只爬行的蛆虫。
等他疼过一阵,卫姜又问:“告诉我,我的母亲在哪里?你对她做过什么?是不是也把她当成药人?”
卫无涯虚弱地喘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命丧黄泉。
可是卫姜不信,他的内力虽然比不上陈十八,但也不至于一点折磨都受不了。
她抬起脚,踩在卫无涯碎裂的锁骨上慢慢碾压:“你告诉我,我考虑让你走得痛快些!”
卫无涯目眦欲裂,一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卫姜:“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对于当年的真相,他一直埋在心底,连夜梦梦见那个女人索命,他都不敢跟她说话。
这个小蹄子到底怎么知道的?
卫姜看出卫无涯眼里的困惑,为了套出点有用的东西,她开口道:“老驼背不是守口如瓶的人,灌他两碗黄汤,他什么都说。”
春山药庐里的那个老人,他已是耄耋之年,是骨族少有的懂得调制血药的人,一双手运刀如水,取血极快。
在卫姜年幼时,她最害怕老驼背,其次害怕卫无涯。
十岁那年除夕,卫姜在自己的小院里吃着姜糖膏,和一群弟子守岁。
卫姜记得很清楚,除夕的白日,卫灵送了一堆奇珍异宝来哄她开心,说这是北方来的好玩意儿,随便她玩。
她将东西都送给了亲近的弟子,想让他们也过个好年。
入夜以后,北风呼啸,卫姜坐在温暖的炉子旁吃瓜子。
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在她昏昏欲睡时,卫无涯推开门,带来一身肃杀的寒气。
他同旁边的人说起她听不懂的话,口吻焦急:“天子遇刺,性命垂危,一定要多取一些血,但是也不能太过,否则她死了,我们没法子交代。”
她懵懂地仰视卫无涯,怯怯地喊他:“师父,灵哥哥去哪里了?他怎么不同我守岁?”
卫无涯瞥她一眼,眼里是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把她带去药庐,喂她喝些安神药,别让她吵闹。”
然后,卫姜就被抓去药庐。
那里没有生火,冷入骨髓,她冻得瑟瑟发抖。
老驼背进来,用小刀划破她的手腕,鲜血淋淋地滴落。
她哭着:“阿爷,为什么又要割我的手?我痛,我想回家……”
老驼背忙着制药,全神贯注地盯着药罐,一个眼神也没递给她。
后来哭闹得累了,卫姜就要睡去,可是药性翻涌上来,浑身疼痛,知道没有人会理她,她无声地哭着。
老驼背当她睡着了,嘀咕道:“小姑娘,别怪我下手狠,我只是个操刀的人,要怪,就怪你是个骨族的女人吧,生下来就是被族人吃的命。”
那时卫姜虽然年幼,也听得出老驼背话里必然有更深的意思。
从那以后,每次取血,她都跟老驼背套话。
他时常是醉醺醺的模样:“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则啊,咱们骨族的女儿,太可怜了……”
卫姜故意唱反调:“我也是骨族女儿,锦衣玉食地养着,只是取一点儿血罢了,有什么可怜的?”
老驼背用浑浊的眼睛斜楞她,吃吃笑着:“那是你命好……换做从前的女人,哪里能吃上这些补品?以前的骨族女人多,大家不珍惜,只管取血,后来女人被吃得太多了,她们不肯生了,到头来,竟只剩你一个独苗苗……”
卫姜问:“那我娘呢,你见过她吗?她受过这些苦吗?”
老驼背不说话了,默默地熬药。
很久很久以后,或许是两三个月,或许是一两年,总之,卫姜又被抓去药庐取血。
她不再哭闹,只是取完血以后,坐在崖边,静静看着山下。
山下有弟子在放风筝,线断了,风筝也就飞走了。
老驼背看着挂在树梢的风筝,很突兀地给她说了句:“丫头,你娘比你苦,你有世上最尊贵的爹,她只有一个薄情寡义的夫君。”
经年后,卫姜明白了,她的父亲是谁。
望着卫无涯的脸,卫姜又变成了那个在风雪中奔跑的小孩:“告诉我,是谁指使你来杀我?”
回以卫姜的,是长久的沉默,还有勾山的风声。
卫无涯自然是不愿意说的。
于是,她朝陈十八使了个眼色,陈十八会意,捏开卫无涯的脸颊,将蛊虫塞了进去。
片刻后,估摸着药效已经发作,陈十八开口:“卫灵藏在哪里?”
卫无涯深色一凛,腹中翻江倒海,如同万蚁啃咬,他“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在万家庄......”
万家庄?这是什么地方?
还没等陈十八想清,卫姜一把推开他,死死抓住卫无涯的衣襟:“我爹是谁?”
“.....陛......陛下……”
蛊虫有效。
卫姜急忙问出口:“我娘是谁?”
卫无涯嘴边涌出黑血,他在拼命抵抗蛊虫,可是,他不会轮转心法,稍用内力抵抗,就疼痛难忍。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哀求:“卫........ 卫姜……”
卫姜只当他在求她放过他,怒吼道:“告诉我,我娘是谁?!”
鲜血中混着破碎的语言,他依旧呢喃着她的名字:“卫姜……”
见他不肯说,卫姜掏出匕首,准备再切断他的手指。
正在这时,陈十八拉住她的胳膊:“卫姜!别杀他!”
她回头,眼底猩红,闪烁着一片水光:“陈十八,我不杀他,我只想问问他,我娘是谁,她是不是在其他地方也被取血,他不肯说,我只剁他一根手指……”
陈十八看了一眼状若死狗的卫无涯,低声道:“他的意思会不会是,你娘亲的名字,与你的名字相似。”
犹如闪电划破混沌的神思,脊背慢慢升起一股凉气。
卫姜茫然看向陈十八。
卫无涯兀自低语,字句破碎,让人分不清,他究竟在呼唤谁的名字。
卫姜蹲下:“是哪一个jiang字?”
卫无用怨毒的眼神着她:“我不会告诉你的...啊!”
他痛得肝肠寸断,本还想嘴硬,无奈穿心蛊发作,他紧咬牙关,唇边不断涌出血丝。卫姜不在乎他有多痛,就像从前,他也不在乎她痛。
“我母亲的名字,是哪一个字?”
痛苦让卫无涯失去理智,他满脸亏血,面如金纸,嘴里吐出一口气,恍惚道:“绛……点绛唇……”
卫绛。
卫姜。
为何母亲的名字与女儿如此相似,是因为骨族的女人不配有名字吗?
过往的那些女人,面容模糊地躲在药庐里,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用一身血肉换取男人的荣华富贵,再生一堆女儿,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要舍弃所有,用日日夜夜的痛苦换来他人安宁?
那些骨族男人的死活,与女人又有什么干系?
心脏剧痛,卫姜嘴里吐出一声极为讽刺的笑声。
“呵呵。”
一滴眼泪顺着眼眶落下,挂在鼻尖欲垂不垂。
她俯身,认真地凝视卫无涯,就像一个稚童发问:“师父,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蛊虫发作,已至筋脉,眼看就要侵蚀心尖。
卫姜本来就没想让卫无涯活着回去,就算没有陈十八,她也会杀了他,穿心蛊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卫无涯已然支撑不住,他苍老的脸上满是血丝,陈十八举着的火折子是风中残烛,火光细微,她却将眼前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他张开嘴,犹如行尸走肉:“宋……贵妃……”
卫姜摩挲着那块从卫无涯身上取来的玉,她已经猜到了。
最后一个问题。
“我娘死了吗?是谁吃了她?”
让卫姜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问题一出口,卫无涯突然双目圆瞪,形容骇然,口中喷出鲜血。
卫姜一愣,旋即警惕起来,又问:“卫无涯,我娘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杀了她?”
卫无涯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他死死咬着嘴唇,任凭蛊虫啃噬筋脉,也不肯透露半分。
看来母亲的死还有隐情!
卫姜慌了,她一把揪住卫无涯:“告诉我,是谁杀了她?是谁?!”
哪怕中了蛊毒,他也死咬着牙,不肯透露半分。
卫姜眼眶通红,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卫无涯会被生生折磨死,她将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她扭头看陈十八:“有没有解药?把解药给我!”
陈十八手足无措:“我、我没有,我是从勾沉书那里偷来的,我现在就去找——”
他还没说完,卫姜疯狂掐卫无涯的穴位,试图让他保持清醒:“告诉我真相,我就放过卫灵。否则,我会把他大卸八块,让你死了也不得安宁!”
卫无涯身子不再痉挛,如同一摊烂泥。
“说啊!说啊!”
行将就木,濒死之际,眼前开始一幕一幕重现。
卫无涯看到了卫灵,他的儿子,他一生中最爱的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他也有爱,年少时,为了避免爱人像其他族人一般被取血,他将她远远送走。
直到他掌握大权,才将她迎回身边。
他爱她。
后来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在生下卫灵后撒手人寰。
卫无涯知道的,骨族女子,一旦生了孩子,生命就会迅速消亡。
他只想与妻子长相守,可是妻子想为他留下一个孩子。
妻子走了,卫灵先天体弱。
他唯一的孩子,他最爱的孩子,怎么可以早早夭折?
卫灵病重时,卫绛在生产。
反正骨族女人生了孩子都会死,不如让卫绛死得更有价值。
一切都是为了……
记忆戛然而止,卫无涯用最后的力气,在卫姜耳边说:“是我……杀了你娘……勿伤灵儿……”
耳边似乎响起女子的声音:“夫君,藤萝花开了,我们去看花吧。”
身后却又传来孩童的哭喊:“爹爹,爹爹,别丢下灵儿!”
卫无涯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向前方走去。
灵儿自有他的路要走,而他,要去见自己的妻子了。
二十年,未相见,生死茫茫,终相见。
人死如灯灭。
卫姜松开手,卫无涯坠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