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容睡得浅,模糊中听见身旁有簌簌声,便缓缓睁开眼睛。
阿宝在屏风外,似乎在换衣服,先前的青衫搭在屏风上。
日光下澈,勾勒出清瘦的剪影。
翠容看阿宝换衣服,心想这人估计是要离开了。
走了也好,她不想拖累旁人,更何况,阿宝是个很善良的人。
阿宝绕出屏风,一身短打,看起来很精练。抱着衣服一抬头,正与床上的翠容对上目光。
翠容的睫毛抖了抖,却没有说话。
阿宝坐在椅子上,绑好鞋子:“我要走了。”
翠容心里猛地一震,只觉得害怕与悲凉交织,几乎说不出话了。
并非怕死……
好吧,她确实怕死。
可是,她又如何留住阿宝呢?
翠容颤颤开口:“好。”
片刻后,翠容又道:“我……我有一些积蓄,藏在城北的庙里,原是想用来赎身的,你要走,去将那箱子挖出来,当做盘缠吧。”
阿宝回身看她,似乎有些惊讶:“你安身立命的钱财,怎么能说给人就给人?”
一缕头发在额前荡漾,翠容无力地弯着唇角:“总归,也用不上了。”
“用得上。”
阿宝声音清朗,正在绑腰带,将系带绑得很紧:“苏家在陵城也算有势力,你留在这里,他们不会放过你,你要同我一起走吗?”
细小的微尘飞舞在光柱之中,照得翠容眼睛生疼。
一起走。
曾经也有人对翠容说过这种话,那些人一边对她许下海誓山盟,一边急不可耐地撕扯她的衣衫,他们口口声声的诺言,比横波河流得还快。
梦呓一般的话:“可我,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我不要你什么。”
心脏剧烈震动,好像要跳出胸腔。
日光灿烂,活了十八年,翠容第一次感受到灼伤似的温暖。
哪怕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不能忘记过往的惨烈,可是那颗心还是快乐得要飞上天际。
阿宝抱来一身干净衣裳:“翠容姑娘,还起得来吗?我们得尽快离开。”
翠容心里想,我跟你走,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
马车行驶在山林间,轮毂碾过地上的石子儿,纵然速度已经较慢,但偶尔还会有颠簸。
翠容伏在软垫上,紧紧咬着牙关。
阿宝掀开车帘:“伤口还痛吗?我们歇息一下。”
翠容吐出一口浊气,缓慢地坐起身来。
阿宝端来一盏药汁,散发着怪异的味道:“喝吧,翠容姑娘,这药苦了些,但是对你的伤势很好。”
翠容饮尽药汁:“不苦。”
与她的前半生相比,这药香得令人发疯。
陵城向北,是平城。
与陵城的纸醉金迷不同,平城较小,依水而居,多了几分质朴。
怕苏家人追来,两人没住客栈,而是赁了一户小院,住在这院里养伤。
阿宝的药见效很快,翠容原以为自己活不下来,只是没有死在烟花之地,也算是个好归处。
谁曾想,这身体竟然真的一日一日见好。
阿宝是个好人。
翠容垂眸看向手中的绣花绷子,她身无长物,这具皮囊也值不了几个钱,不知如何报答阿宝的恩情。
唯有……结草衔环,当牛做马。
到了平城后,阿宝常常外出,也不知做些什么。
翠容看出阿宝有心事,但她从不过问。
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小院中,葡萄架下蛐蛐叫铮铮,草木蒸腾出清新的香气。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翠容放下绷子:“阿宝?”
门外没有阿宝的回答,而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姑娘,我是秦大娘啊,给您二位送点家里的干果。”
秦大娘是这院子的主人,就住在隔壁,很好相处。
但翠容立在原地,没有开门:“不用了,大娘。”
阿宝外出还没有回来,虽然是熟人,她还是不敢开门。
只静了一瞬,秦大娘又道:“姑娘,怕什么呀,你开开门,你兄长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一个人待着也无趣。”
心里警铃大作,翠容后退几步,拿起桌上的剪子,死死盯着紧闭的大门。
屋外隐隐有离去的脚步声。
翠容不敢放松,握紧剪子,蹑手蹑脚的靠近屋门。
秦大娘好像离开了。
“快走。”
身后乍然响起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翠容惊的尖叫出声。
“啊——”
翠容吓坏了,连退几步靠在门上,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
院里站着一个少年,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蒙着面,看不清容貌,阔步上前来:“快走,徽州那边,有人追上来了。”
翠容又惊又疑:“你……你是谁?”
少年也不解释,只是催促道:“来不及了,收拾好你们的金银细软,去护城河边,她在那里。”
说完,便纵身一跃,消失在墙外。
苏家的人是陵城的,这徽州又是怎么一回事?
想起阿宝带着她到处躲藏,来不及细想少年话的真实性,也弄不清楚他是从何而来,可是那番话着实吓人,翠容不敢赌,她急忙进屋,将自己的小包裹给收拾起来。
阿宝有许多银票金银,每日留一些给翠容花销,其余的都自己随身携带。
翠容把物件放在一个小包里,推开屋门,左右看看,见四周没有人,便匆匆离去。
——
护城河畔,杨柳依依。
翠容戴着幕篱,沿着河岸快速行走。
有小贩挑着担子从她身边经过,大声吆喝:“卖胡饼咯,一文铜钱一个胡饼——”
翠容步履匆匆,在人群中搜寻阿宝的身影。
护城河很长,翠容没有找到阿宝。
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从她身边经过,翠容刚要避让,忽然听到那人开口:“往东走,张家典当行。”
回头再看,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翠容提起裙摆,疾步向东走去。
张家典当行是平城最大的当铺,向来荤素不忌,但凡值点钱的物件儿都收。
可此时此刻,东家站在柜台后面,看着台上的珍珠却犯了难。
“收不收?”
眼前的少年有些不耐烦,作势要把那颗圆润洁白的珍珠收回来。
东家连忙摆手:“别别别,公子稍安勿躁,这珠子品相虽好,只是有些许磨损,公子要一千两,实在……”
话还没有说完,少年收回珍珠,利落回身。
“哎哎公子——”
东家急得要翻过柜台,连声叫唤,又让伙计拦住少年。
“公子,八百两如何?”
少年摩挲着珍珠:“这是东海产的,色泽细腻,光泽闪亮,别说是一千两,两千两银子也值得。你若不识货,出不起价,我就不卖了。”
东家擦去额角的汗,谄笑道:“那便一千两了,可同公子说定,这是死当,既不赎当也不续当。”
少年点头:“行吧,见钱交货,我只要银票,不要银子。”
她坐在长椅上,懒懒地看着屋外景致。
凉风穿堂,好不惬意。
典当行外有行人经过,阿宝抬头,一个戴着幕篱的女子向她走来。
女子停在她面前,掀开面纱,阿宝有些惊讶:“翠容,你来做什么?”
她似乎走得快了,微微有些喘息。
翠容看了看周边的伙计,平息一下呼吸,伏在阿宝肩头。
伙计们只当阿宝是个纨绔,还以为二人是私奔的男女,纷纷窃笑着回过头去。
翠容声音很轻:“徽州有人追来了。”
惊雷炸开,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阿宝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寒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一股凉气顺着背脊爬上她的后脑勺。
“阿宝,你听见了吗?我说,徽州的人追上来了。”
阿宝一个哆嗦,僵硬扭头,直直看着翠容。
她怎么知道徽州?
是谁追上来了?
南华宗的人吗?
翠容咬着嘴唇,一脸认真,因为一路跑来,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
眼眸流转,低头看到翠容怀里的小包裹,阿宝深呼吸一口,拉着她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伙计们见状,连忙上前阻拦:“公子稍等片刻,东家已经去取银票了。”
阿宝冷眼看向其中一个伙计:“小爷我不卖了,滚。”
“公子,您答应了买卖,怎能不做呢,您行行好,东家回来了见您不在,会打死我们的!”
伙计不断哀求着,阿宝将珍珠随便塞到一个人手里:“这破珠子便给你们,那匹马我要了。”
她指着远处马厩说道。
伙计们一看,那是东家用来运货的马,价值不过十两银子,卖了给这珍珠做盒子都不够。
阿宝自然看出来那匹马不够金贵,此时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把马儿牵出来,翻身骑上去,又将翠容拉上来。
翠容搂住阿宝腰身,小声道:“珍珠不要了吗?”
阿宝拉住缰绳:“不要了,逃命要紧。”
说完,一扬马鞭,纵马离开典当行的大院。
马蹄达达,像催命的声音一样,或许是夏日太炎热,阿宝连后背浸出了汗。
鞭子抽得飞快,在官道上扬起一阵灰尘。
出了平城,便是纵横交错的村落。
□□的马儿已经不堪重负,嘴角吐出白沫子。
日光照得人脑袋昏昏,翠容将头靠在阿宝的后背上:“今日的事好生奇怪,我在家里待得好好的,秦大娘突然来敲门,让我出去,你不在家,我就没开门,秦大娘见我没出去,也就离开了。结果,我一回头,就见一个戴着面罩的男子,叫我快些走,徽州的人追来了……”
阿宝放慢速度:“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不清模样,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个子很高。”
阿宝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谁,知晓她在逃避南华宗的人很少,难不成是幽影堂的人?
那也没必要帮她到这一步啊。
马儿已经无力继续向前,阿宝停下来,翻身下马,又将翠容扶下来。
翠容怯怯地看着她。
阿宝摸摸翠容的头:“别怕,不是苏家的人。”
翠容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是来追你的人,对吗?”
阿宝知道瞒不住她,便点点头:“是,我是江湖人,惹了点事,那帮人是来追我的,你若害怕,我找个庄子,让你好生安置,我自己……”
翠容拉住阿宝的手,目光坚定:“我不怕,我只要跟着你,那些人要想伤你,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阿宝失笑:“说什么傻话。”
说罢,她指着远处村郭:“我们俩这样走太显眼了,还需乔装一下。”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暖风融融,阿宝和翠容牵着马走过田埂。
田地间有人见到她们,纷纷直起身子,好奇地打量外乡人。
正巧一位妇人扛着锄头经过,阿宝拱手道:“这位姐姐好,我与小妹途经贵庄,想借口茶水喝。”
妇人打量她们一眼,倒是爽朗:“是来游玩的贵人罢?我家就在前面,你们同我来。”
——
张家典当行。
伙计们眼睁睁看着方才离开的客人又走了进来,同样一身白衫打扮,同样清朗秀气的模样,只是身边没有跟着那个戴幕篱的女子。
少年慵懒地往椅上一坐。
因着方才白得了一颗极品珍珠,东家正喜不自禁,此时见客人去而复返,颇有些惴惴不安。
“公子这是?”
少年展开折扇:“方才那颗珍珠,是我妹妹的珍爱之物,着实舍不得,在下想要当回来。”
白送的珍珠,自个儿又花钱当回去?
这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东家狐疑道:“可是,客人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