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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采花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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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城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一连下了数日,到了约定的去摘桃花这天,仍是下个不停,甚至天边还有雷电在厚重的云层中蠢蠢欲动。

四匹照夜白拉的马车辘辘停在白家门前,绿蚁撑着一把大伞下车,尽心尽力地把屋檐下二人浑身干爽地护送上了车,车内一如既往地备了茶水干果,打上元节后黑衣发现了白藤喜爱红茶,车里便一直备的是海外舶来的红茶,较夜寒产的要多一重果香。

连天的雨下得天气有些寒凉,黑衣耐不住斟出一杯热茶饮了,这才觉得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雨下得不小,但他身上丝毫没有应付雨天采花应有的准备,脚上穿的仍是雪白的丝履,不防泥不防水,衣裳倒是极罕见地穿了件窄袖的,一下子利落不少,人也不显得那样绵软了,不过既是黑二少的衣裳,再利落该有的华丽也少不了,胸口一大片销金团花明烈昭彰,富贵逼人,一看便是件同他人一般娇贵的衣裳。

富贵人家用来防雨雪的羽缎斗篷未见他披,至于寻常人家用的蓑衣斗笠更是不可能出现他身上,对于这身打扮,白藤心里还真有些纳罕。

总不会桃树上头都打了伞吧?

这么好奇着,马车一路驶到了豪阔云集的城南,停在门庭恢宏的周府门前。

周府的主人周北鱼与黑衣生意往来甚密,虽年纪已可以做他爹,但相处起来却难免有点奉承,一看候在门口迎接的一众下人便知。

其实这也好理解,抛去黑衣背后的黑家的不提,周北鱼做的是酒楼生意,酒楼里的酒都指着丰乐酒坊供来,别处喝不着这个味,满座宾客有大半都是慕酒的名而来,不少外来客人尝过酒楼的酒,还要买下几坛带回去。可以说,只要黑衣的酒坊在,周北鱼的荣华富贵就在。

贵客要来,周府早有几个下人得了命令候在门前,他们身上着统一制式的湖蓝色下人服,整整齐齐地撑着伞,一眼望过去好不郑重。见那道皎如玉树的雪白身影踩着车凳下车,他们迅速分作两队围拢上前,争先恐后地要为他撑伞。

黑衣要来蓝尾的伞自己打着,然后气度雍容地转了个身,伸出一只手到车帘前,几名周府的下人怀着八卦的心思偷眼看去,跳下车的却是一名苍白阴郁的黑袍少年。

白藤长相随娘,本是俊秀的容貌,可偏生被苍白的肤色和眉宇间凝聚的郁气弄成了一张稍显阴鸷的面孔,他的面孔阴鸷,但不妨碍周身气度张扬,如一柄利刃,仅出鞘一寸就已足够寒芒森然,随便往哪一站都无法教人忽视了去。

黑衣曾还想过,像他这样一个人,倘若不深居简出,当如何在人前低调呢?

白藤冰凉的手在连绵的阴雨天更凉了,黑衣自然地拉他到伞下,把那只凉爪子包在掌心里给他暖着。周围一圈陌生人,教他们探究的目光盯着,白藤下意识想抽手与他保持距离,无奈他握得实在紧,掌心又真的暖,所以最后还是老实任他牵着,与他并肩而行。

黑衣一手拉着心上人,另一手撑伞,伞沿微微向白藤的方向倾斜,几名下人极有眼色地让他们先行出一段,方垂着头远远跟在后面。

“黑老弟来了!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听到下人传报黑衣到了,周北鱼出了堂屋亲自迎来,满脸热络地寒暄过,又虎起脸训斥下人道,“你们怎么办事的?怎么能让黑老板自己撑伞?!”

黑衣温雅一笑:“无妨,是我自己没用他们。”

“黑老弟人好。”周北鱼奉承完,笑着看向白藤:“这位是……”

“这是……”黑衣刚开口,白藤就接过话道,“无名小卒,随黑二少来开开眼。”

周北鱼也是多年纵横名利场的老油条了,打他们一进来就看出今日的贵客不是黑衣,而是被黑衣仔细爱护的那个少年。他对黑衣算是很了解了,知道他是蜜罐里泡大的公子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惯了,一身懒骨头,而且对谁都是表面亲厚,看起来他是笑盈盈地伸出手了,但要是同样伸出手回应他,就会发现撞到了一块透明的水晶壁上,厚重水晶壁那面的人还是笑意满满,可笑容变得怎么看怎么嘲弄。

能让他这么勤快这么真心实意对待的人,周北鱼一直以为还没出生,今日头一遭见,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几遍。他习惯看人先看衣装,人没走近已先审视了眼前少年的外貌——一袭黑袍绸料寻常,腰间革带上毫无饰物,不像显贵出身;身形略单薄,长发仅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年岁尚未及冠;藏在外袍广袖的小臂箭袖紧窄,衣袍利落无累赘,是个练武的人。

看罢外貌再去观气度,最先有的印象就是他身上的阴郁和一股目无下尘的傲慢,仿佛众生,包括他身边的黑家二少、天子表弟、太后亲侄黑衣在内都是他眼中吵嚷的苍蝇蚊子,烦不胜烦。而且这种傲慢还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正属于上位者的傲慢,半辈子都活在名利场中的周北鱼思量半天,也就能往皇族或世家公子这类显贵身份上去猜。

随时能取“苍蝇蚊子”性命的活阎王白藤不管他怎么猜的,他接过黑衣的话不过是不想给他胡说八道的机会,鬼知道黑衣那张破嘴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联系白藤的衣着打扮和那句欲盖弥彰的话,周北鱼立刻聪明地脑补出了一切,只当是王孙公子想玩低调。既然要低调,那他自然得配合。

于是他没有继续探究白藤的身份,直接邀黑衣道:“我就不多话耽误时间了,黑老弟,这边请。”

白藤正乐得如此,与黑衣一起在周府下人的带领下穿过重重门院,七扭八拐地来到了种植海上桃的小花园。

进到花园,白藤方知晓黑衣为什么不做任何防雨的准备,他承认自己真是严重低估了有钱人挥金如土的能力,“桃树上打了伞”这种胡猜还是猜保守了。

何止是桃树上打了伞的程度?分明是整个小花园都被锦缎搭起的彩棚包围了,华美的锦缎遮住了雨丝,半滴也侵染不上绯红的桃花,考虑到彩棚内光线昏暗,每棵树边上还贴心地支了灯架,挂了明亮的玻璃绣球灯,角落处甚至还有一套桌椅,桌上紫砂壶的壶嘴尚冒着丝丝热气。

饶是架了遮雨的锦障,树下仍铺了厚厚的西域出产的氍毹,遮住了每一分泥土,再娇贵的鞋履踏上去也不怕脏污,知道的这是周府的花园,不知道的估计还要以为是屋里平白生出了桃树。

海上桃大多还是将开未开的样子,有那么一两树心急,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开了满树胭脂色,特殊的甜香溢满了彩棚,还没酿做酒就先惹人醉起来。

采花的事黑衣向来亲力亲为,除了背花篓的人外无需更多人在一边伺候,周府的下人知晓,将花篓毕恭毕敬地递到绿蚁手里便退下了,留他们自己在小花园里折腾。

黑衣一反常态地拿了绿蚁手里还没来得及背上的花篓,抬手挥退了他,马上,在他手里沾了一下的花篓又被白藤接了过去,示意他尽管采花就好。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黑二少,他多半时间还是很照顾的。

黑衣美得尾巴立刻翘上了天,觉得整个人都飘在空中似的,飘飘然地掏出篓中小巧银剪,飘飘然地挑了合适的花剪下,再飘飘然地轻轻摆放进花篓。

酿酒用的花挑选极为严格,花头小的不出数;花苞尚幼的色泽浅,香气也寡淡;而盛开的香味早散入了空气里,熟过头的花瓣半点磕碰都经不起,未等到酒坊就得烂熟成一堆,色香味俱变。故而黑衣挑的都是花头大且将放未放的,这样的花刚长熟,丰盈结实,托在掌心沉甸甸一团,若有若无的甜香好似里面包了一包蜜。

白藤手稳,挺大一个花篓他端在手上纹丝不动,桃花摆进去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以往绿蚁背着还总是一走就颠,每回采的花最底下一层到了酒坊都要弃掉,这次换了白藤来,想必就不会浪费那么多了。

他们在锦障围里一边摘花一边交头接耳,不知黑衣说了什么,白藤被惹怒了,抬起一只手重重揪住了他的耳朵,黑衣反握住那只手,姿态软款,哄了好一会才把自己的耳朵救出来。两人闹够了,继续一个拿筐,一个摘花,配合默契。

这一切都落入了隐在半开窗扇后的周北鱼眼中,他站的这间屋子是间幽雅僻静的小书斋,斋里有隔扇将空间辟成南北两部分,一边置琴棋,正对莲池;另一边置书画,临桃花园。一扇菱花套如意的海镜窗正对锦障开口处,内里情形虽不尽收入眼底,但基本还是能看到的。

他手中端了一个漂亮的琉璃茶盏,不停地用盏盖撇着碧绿茶汤中的浮沫,茶汤早没有热气冒出,却还是满满一盏不曾动过,周北鱼心中的焦虑也由此昭然若揭。

贴身伺候周北鱼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矮胖中年男人,笑起来像个弥勒佛,身上海蓝色的衣衫一看就比寻常下人身上的高级,见主子心里烦闷,他主动出声道:“主子可是心疼园子里的桃花?您别心疼,回头我给您多讨两坛黑老板的桃花酒来。”

他一出声,周北鱼更烦了,放下盏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犹豫一下,他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来禄啊,你这脑袋长了真是跟没长一样,黑老弟对身边那个年轻人很爱护你没看出来吗?”

来禄心大,总猜不中主子心思,也正是因为心大且思维简单,每次周北鱼有什么烦心事才能让他三言两语给全化解了。

来禄摸摸头,顺着周北鱼的话道:“是不一般,不过他也挺爱护黑老板的,他们是不是互相喜欢啊?前阵子我上街还听人说黑老板和谁相恋来着,不过走得急,没听清是谁。”

周北鱼摇头:“黑老弟未免太奉承他了,方才你见他上手揪黑老弟的耳朵没有?只是喜欢,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我忧心他是有什么大来头,大到黑老弟都不得不哄着。”

周北鱼好色,家中妻妾无数,感情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廉价的玩意,向来只有家中女人哄着他的份,要是有谁胆敢揪他的耳朵,就算是他最喜欢的那个新纳来的舞娘妾室,也得立即发卖出去。

他自己情意淡薄,便觉得全天下男人都跟他一样淡薄。

来禄想不明白他为何忧虑,大喇喇道:“比黑老板还大那不就是皇上和皇子了?都沾亲带故,就不能谈感情了吧。”

“你说的也有理,但他未必就是黑老弟那个心上人。”周北鱼又摇摇头头,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要怠慢的好,你去吩咐厨房,晚上我要设宴留他们,菜式做精致些,着重问问那位公子爱吃什么。对了,再换壶热茶端些点心给他们,茶叶用前几日钱老板送来的碧螺春。”

来禄只是不会猜人心思,办事还是十分靠谱的,不用周北鱼多说就已会意,点头应声下去了。

站在窗前的周北鱼第二次摇头,啜饮了一口盏中有些凉的茶汤,勉强压下心中忧虑。

来禄出了书斋,迎面一名美婢正推着轮椅走来,轮椅上坐的人形容消瘦,恹恹地倚着扶手,他一只手缠着夹板搭在膝上,另一条细成麻杆的手臂曲在扶手上支着削尖的下巴,虚弱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来禄行了礼:“三少爷。今天主子说有贵客上门,不让您过去。”

“什么贵客能贵过我去?我是我爹的亲儿子!”轮椅上的周行恹恹的神色转为不耐,训斥来禄的声音不大,却有点声嘶力竭的感觉。

“是跟黑老板一块来的,可神秘了,主子还说要留他们用晚饭。”

“黑兄!”周行刚来了精神,又立刻萎靡下去,默了一下后催促婢女道,“快快!我要见我爹!”

好像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来禄不敢再拦他,让出道路目送着婢女推他进了书斋。

周北鱼对妻妾们薄幸,对自己的骨血倒还算一视同仁,周行非嫡非长,生母是个青楼卖唱出身的,早已年老色衰被弃置在后院,但因为父子二人脾气秉性一模一样,所以周北鱼不免对这个三子多几分娇惯。

见周行急吼吼地来了,周北鱼放下茶盏,和蔼地问道:“是行儿啊,怎么不在房里好好养伤?今日黑老板上门来了,他身边有一位公子我疑心是天潢贵胄,你们都小心些,不要冲撞了他。”

周行一听,急得脸都白了,就差从轮椅上跳起来了:“那个人是不是穿着黑衣服,挺好看的娈宠似的跟着黑兄?”

“行儿,慎言。”周北鱼侧头瞥了一眼锦障围,确认里面两人不在附近才转回头,“穿着黑衣裳是没错,但像娈宠……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正月十六孩儿亲眼见黑兄拉着他从轻烟楼出来,他们就住孩儿隔壁那间!您看他那张脸!就是他掰断了孩儿的手!而且……而且孩儿怀疑,那个咬伤孩儿的妓女就是他找来的!”周行眼神控制不住地滑向两腿之间,面上划过一抹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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