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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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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藤最近很烦躁。

隔壁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个登徒子,长的一脸“温良恭俭让”,行起事来却是极其孟浪,天天变着法过来烦扰他,那弱不禁风的德性打也打不得,骂虽骂得,可是不管用,人家笑眯眯地听完骂,依旧我行我素。

白藤倒是试过给家门上锁,然后那个书呆子一样的家伙架起梯子翻墙过来了,差点摔断一条腿,瘸着,都不忘揩他一把油。

可能是自己的冷淡态度终于让他退却了吧,今天黑衣没有来,白藤浑身爽利地练完鞭子,听到了一阵急促但有规律的敲门声。

敲过门,馄饨摊老板自己推开门进来,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表情,对着白藤口称少爷。

白藤抬手甩了朵鞭花,懒洋洋地窝进了枯藤下的躺椅:“隔壁那小子是你找来的?”

老板头垂得很低,连道不敢:“少爷上次出门那日,他正好路过属下的馆子,许是觉得少爷身姿潇洒吧,想与少爷结交……”

白藤嗤笑一声,显然是不信他的说辞:“查清底细了?就敢放进来?”

老板哑了声,头垂得越发低了。

“呵,这么多年了,粗心大意的毛病还是不见改。”白藤冷笑一声,径自回了房。

老板捡起藤椅上丢的黑色外衫,和另外几件同色的脏衣服一起泡进水盆,这才退到厨房去给自家少爷做饭。

流风城多雨,一年到头都寻不出几个艳阳天,今日也不例外,虽雨还没下起来,但天色阴沉得厉害,申时刚过半,街上就陆续上了灯。黑衣在酒坊里忙得一整天没转开身,一见外面上了灯,登时急得上火,手腕不受控制地一歪,在账本上团出好大一块墨渍。

定定神,又灌了一盏凉茶下肚,这才耐下性子把最后一笔账对完。对完账,他立刻挥手让店里的伙计开始上门板,自己则直奔后院,上了早早套好的马车。

伙计不解:“老板,往常咱们亥时才打烊啊,今天刚酉时。”

酉时?黑衣舒了口气,一颗焦急的心勉强跳回到腔子里。

负责赶车的伙计一样不明所以,只知道老板最近越发不爱管酒坊的生意了,今天又这么急着往家赶,八成是近日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黑衣在车上也没闲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还特意净了手脸,生怕身上残余的酒味让白藤闻了不快。

今日的门不待多敲就开了,黑衣心下一喜,以为多日的执着终于开花结果,谁知定睛一看,眼前这笑眯眯的一张脸,不是馄饨摊的老板么?

得知他还没用晚饭,老板亲热地拉过他一起穿过堂屋,进到了白家的饭厅。

从堂屋后门出去,黑衣注意到左侧墙上有一洞门,门里灯火隐约照出廊道的轮廓和廊外种的芭蕉,很是清幽,想来是通往内宅的。但白家的饭厅却是一间独立的屋子,他环顾四周,确认除了来路外再无其它的路,连门都只有正面一扇,传菜十分不便,也不知为何要这样设计。

不大饭厅里已摆好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每样都不多,但胜在精细。白藤还不见踪影,老板便先拉着他入了座,两人闲聊起来。

黑衣此人外表本就温润如玉,又是多年纵横生意场,天南地北什么样的客人都遇上过,一张巧嘴轻轻松松就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哄得老板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黄……”微哑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屋内的欢声笑语。

白藤阴着一张脸出现了,看到黑衣的身影,那张冰面一样的脸裂开了一丝惊讶,要出口的话也拐了个弯,礼貌且不失疏离:“黄伯。”

黄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笑着招呼道:“小白,今天黑公子来了,快点过来一起吃吧。”

白藤刚沐浴完,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就出来了,里衣的衣带系得很随意,衣襟甚至有些松垮,直到和黑衣一双放光的眼对视上,才后知后觉地系紧衣带,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上。

垂在他身后的头发看得出被简单拧过,但是并没有擦干,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水珠,背后的衣裳吸透了水,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勾勒出他劲窄的腰身。黄伯站起身,下意识地要去给他擦头发,结果被递来的一个眼神制止了,只好借口端菜出了饭厅。

怪异的感觉一直浮在心头,黑衣还是说不出哪怪异,他摇摇头,拿起布巾,站起身要给白藤擦头发。

白藤不喜欢让别人碰自己,伸手想要阻拦黑衣的动作,黑衣另一只手攫住他伸出的手,动作一滞。

掌中这只手说是像一块冰,又不完全像一块冰,如果硬要形容,有点像几年前那炉不慎被自己煮沸的酒,为了让酒快速冷下来,就往里投了几块冰,结果近冰的酒冷,近釜壁的酒热,冰的寒意不断与釜的余温相互消磨,弄得好好一盅酒冷不冷热不热。

眼前,白藤的骨血是冰,皮肉是酒,刚刚沐浴用的热水就是那炉火,离了炉火,酒终归要被冰降下温度。

可他年纪如此之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不应身体寒气如此深种……

“阴天天冷,怎么不多穿点?”黑衣试探道。

寒意从骨缝里滋出,不停往外溢着,吞噬着热水与黑衣掌心共同带来的暖意。

白藤猛地抽回手,含糊回了句少管。

“平时是谁给你擦的头发?”黑衣凑近白藤的耳朵,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

白藤立刻跳了起来,被黑衣握在手里的头发扯得头皮一阵刺痛,疼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教他的声音有些尖锐:“我难道不能自己擦?”

黑衣按下白藤,指腹温柔地在他头皮上游走,一一抚平了方才被扯出的刺痛:“你要是会的话,为什么不自己擦干再出来?”

白藤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好在这时黄伯端着一大碗牛肉汤进来,替他解了围:“平时家里有一个老妈子照料着,得了空我也会过来看看,没事。”

黄伯一边说着,一边盛出一碗汤摆到白藤面前,不忘提醒一声烫。

黑衣由衷地感慨道:“黄伯是真疼小白啊。”

听到黑衣跟着黄伯叫自己小白,白藤额角青筋跳得更厉害了,泛白的指节差点一个用力把筷子握断。

趁着黄伯专心吃饭,黑衣再次凑近了白藤,轻声问他:“不喜欢叫小白?那你想我叫你什么?藤喵喵?”

白藤被叫得寒毛直竖,一脸见鬼的表情,摔碗离开了。

黑衣下意识站起身想跟上,随即想到黄伯还在,他不好跟过去,于是凄凄惨惨戚戚地坐回了椅子上。

黄伯不知这几天二人的相处模式,更不知黑衣方才说了什么,还当是白藤又在闹脾气,连忙向黑衣赔礼道歉,生怕他一气之下再不来了:“他让我和他祖母娇惯坏了,你别生气,回头我说他……”

“黄伯言重了,我与小白既是朋友,当然知晓他的脾性,是我唐突了,该向小白赔罪才是。”黑衣换上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饭厅里两人继续用饭,黄伯的手艺很好,深谙饮食庖厨之道,偶然一提,他对酒的品评更是出乎黑衣的意料,一时宾主尽欢,几要结成忘年之交。

“黄伯,小白很厌恶酒?”黑衣看看四周,确认白藤是真的不在,才压低声音问道。

“这……”黄伯没想到黑衣会有此问,一时有些愣住。

“是我冒问了,若是不便说,黄伯就当我没问。”

黄伯摆摆手:“没什么不能说的,军中禁酒嘛,我又好酒,累及他父亲。打那以后,我也再没碰过一滴。”

黄伯说得很潦草,仅有个往事的轮廓,可越是这样潦草的事,才越能让人相信它是真实发生的。

一餐饭毕,天已经很晚了,肴核既尽,杯盘狼籍,黑衣告辞离开,宅子里的老嬷嬷和黄伯一起沉默着收拾净饭厅,白藤才像个游魂一样,重新出现在灯下:“你与他没说什么吧?”

黄伯恢复先前恭敬的样子,又是连道不敢。

依白藤的性子,当然不会只听黄伯几句不敢就放下心:“把他的底细给我查清楚,尤其是那见了鬼的名字和营生。”

黄伯应着声,跟在白藤身后送他回了房,他绝对想不到,白藤的吩咐其实还有未出口的半句——若有半点问题,我亲自斩草除根。

是的,即使亲近如黄伯,都得不到白藤完全的信任。

黄伯走了,白藤却并未歇下,而是站在门后的黑暗里,用一种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目光,透过门缝看着他挑着灯笼,沿着廊道独自离去。

他拳头攥得很紧,骨节处苍白的皮肤薄得像纸一样,越发显得其下骨头崎岖尖锐,仿佛很快就要冲破薄薄一层皮肉的桎梏,鲜血淋漓地脱将出来。一直到黄伯走出视线有一盏茶的功夫,白藤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手,如释重负地仰倒在床上。

关起门来,心绪再怎样起伏也都只有自己知晓,不过今夜辗转难眠的,并不止他一个。

说来可笑,一黑一白两个人,睡不着的原因竟都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黑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将那种怪异的感觉从头开始慢慢捋,捋着捋着,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出生于商贾世家,家大业大,从小到大吃的是龙肝凤髓玩的是和璧隋珠,要想找他都没见过的东西,那大抵要上皇帝的宝库里去找了。所以今日一进白藤的家,他就本能地察觉到了异常。

白家的宅子据外墙来看并不大,门上的朱漆也剥落了不少,低调得甚至有些寒酸,但一进去,里面却别有洞天,仅是匆匆一瞥,他就看出内宅设计不凡,一木一石都颇具大家气韵,非一朝一夕所能养成,就连饭厅那张不起眼的圆桌都是金丝楠木的,雕花和他书房的桌子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宅子的主人也很奇怪,气度是大家公子的气度、住的是精心设计的宅子、骑的马绝非凡马、用的长鞭虽一时看不出材质,但光泽质感也不是寻常皮子能比的。可相处这么多天,他穿过的衣裳都是有点钱就能买到的寻常绸缎,而且黑漆漆的没什么花绣,就跟刻意穿给谁看似的。而且他的手凉得和死人一样,皮肤也是纸一般苍白,血气方刚的年纪,兼自幼习武,即便是早产也不该把身体弄成这个样子吧?

还有黄伯,不光馄饨卖得好,一桌子时令蔬菜鸡鸭鱼肉更无一道火候不适,毫不夸张地说,凭他的手艺,在流风城撑起一座酒楼绰绰有余。

但是他们却选择将这一切掩盖起来,黄伯开着一间狭小的馆子糊口、白藤深居简出。如无意外,堂屋前本该还有一扇洞门通往园子,但他来这么多次,均只见一道密闭的白墙,和前院一架枯萎的藤萝……

那么每次见到白藤时他都坐在前院的藤萝下,是不是就是为了阻止别人进到宅中,进而发现宅子的秘密呢?

难怪他带着礼物上门他态度还那么差,原来是怕他发现了什么秘密。

黑衣微微一笑,自以为窥破了白藤的心思,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那天强闯进去还调戏人家的行为有多混账。

不过,倘若宅子真的有秘密,以白藤的性子断然不会默许自己一个外人留下用饭,再看宅子入夜后的冷清样,说闹鬼都有人信,除了自己和黄伯还有谁会上赶着进去?何必这样防呢?难道是在防着特殊的什么人?

黑衣立刻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他的酒坊里什么客人没有?万一说漏了怎么办?白藤能放心自己,除了宅子压根没秘密和即使有秘密自己也发现不了之外,绝无第三个可能。

黑衣将自己发现的蛛丝马迹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不由抱着枕头喃喃出声:“莫非是哪个没落望族的公子?”

倘若这个推测是真的,那么宅子里的一切就有了解释。

黑衣在无聊时曾想象过自家落魄了该是怎样一副景象,想象中十分凄凉,但十分凄凉也是因为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真正见过一天仅有一碗薄粥果腹的穷人。

而换到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深居简出的老夫人身上,他们就算再没落该有的排场也还是会保持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减了这些该如何过活,就跟戏台子上遭难的千金小姐捧着粥棚施的粥问“这粥乃是饭后之品,焉能充饥”一样。

不就是区区一间小宅子、几套家具?到底是望族,父母亲人都不在了也还是有底蕴的,落魄了也不至于立刻泯然众人。

他翻了个身,又开始回忆白姓的望族,在记忆里搜寻半天,莫说是已经没落的望族,便是如日中天的望族里也没有姓白的,所以这个白家究竟是哪里来的?况且……当家的都战死沙场了,家中余下的老幼还会落魄如斯吗?

黑衣摇摇头,停止了不着边际的思索。到底喜欢的是白藤这个人,他姓甚名谁出身如何都不重要,哪怕连名字都是假的也不重要,只要这个人在,他每天可以看到他就够了。

一想到那个苍白阴郁的少年,他唇角不自禁地弯出一个弧度,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窗外,一轮弦月不知何时挂上云间,想来明日该是个难得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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