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海森刚下班就听到了“有个璃月人因为听说魔神过世直接晕过去了”的传闻。
教令院本国学者更多,外国人终究占少数,此事一出大家纷纷感叹传言果然是真的,璃月人就是和他们的神明很亲近,短短一天船票全部售空,能走的璃月人基本都跑回老家了。
唯独艾尔海森觉得有些不妙。
虽然从没听过恋人对璃月的神明有太过狂热的崇拜,应该不至于听见岩神仙逝就激动地晕过去,但一想到她和仙人们关系密切,顿时就觉得这个离谱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直到他看见行色匆匆的赛诺。
心中的不妙预感被证实了,那个夸张到听说魔神过世就晕过去的璃月人就是自己那个长得完全不像须弥人的青梅竹马。
艾尔海森和提着药品的赛诺沉默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没有多说什么,一起开门进了屋。屋内,有着墨绿色狐狸尾巴的巡林官正细致地照顾着床上的病人。
听到动静,他头也不回地伸出手:“回来了?把碘伏拿来吧。”
我疲惫地靠床坐卧着,手扶着水杯一点一点喝着葡萄糖水,身边瘫着散落开的信纸。提纳里刚才清理了一下我膝盖伤口里的石子,正好拿过赛诺递来的药水和棉签。
我盯着伤口,膝盖因为疼痛在棉签的动作下微微抽动着,讷讷道:“受伤了。”
我抬起头,看向在场唯一的知情者,神情悲戚:“护盾没有打开……我受伤了。”
比起误以为我是因为伤口疼痛而难过的提纳里,赛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当下表情也有些沉重,但还是在我身边坐下安慰道:“别多想,摩拉克斯……帝君是存活千百余年的古老魔神,无外敌袭击,轻易不可能出事,其中定有隐情。”
“可是,钟离先生给我的信里什么都没有说,”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忍不住胡思乱想,“他让我安心,璃月会有些麻烦,叫我留在须弥不要乱跑;可这哪里是麻烦,分明是灾难。”
诚然,我也不信堂堂岩王帝君会如此轻易逝世。
在提瓦特大陆上存活了几千年的岩王帝君,哪怕是备受业障折磨的魈也艰难存活到了现在,如今盛世太平,怎么可能偏偏这时候就有人能刺杀成功岩神?
但作为亲人,我无法不担心,我捧着水杯兀自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不、我一定要去璃月看看……对了,我可以问问真君!”
留云真君送我的法器,那只神似她本体的仙鹤机关,是我一直以来与她传讯聊天的工具。
我立刻将小鸟放了出来,机关灵活地舒展羽翼,看见不可思议的东西,提纳里下意识绷紧了肌肉,连狐狸尾巴的摇动都慢慢停了下来。
小鸟在空中转了几圈,随后于窗沿停下,留云真君的声音从中传出:“嗯?这个时间点,应是凡人就餐的时刻,缈缈何事唤我?”
长辈的声音让我慌乱的心有了依靠,才停了几刻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呜呜咽咽地喊了声“真君”,哭得停不下来:“真君,你快来接我回璃月吧,我、我想回家看看。”
活了不知几千年的岩王帝君居然会陨落,如此噩耗实在可怕,让我不禁怀疑是否我才是那个天煞孤星,天生不得亲缘,才克得连岩王帝君都遭此劫难。
我趴在小鸟的旁边哭得不能自己,留云真君一听急坏了:“这是怎么了!缈缈别哭,何人欺负你,师父替你做主!”
眼见我哭得说不出话,机关鸟急得快原地爆炸,作为唯一一个仙家面前露过脸的人,赛诺接过了转述的重任。
“请问,是留云借风真君大人吗?”
赛诺回忆着记忆中的仙人模样和名号,语气恭敬:“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我是赛诺,斯黛尔年幼时,我曾陪着她去璃月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机关鸟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究竟是什么时候,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那个胡狼小子啊,晃眼多年过去,你模样倒是变化不大。”
赛诺低下头:“真君大人说笑了,初见时我已成人,自然不会有太多变化。”
“呵,异国来的小子,你胆子倒是不小,记性也还算不错。既然帝君认可你,你为何没有照顾好本仙的弟子,让她哭成这样?”
赛诺愣了一下。
他迟疑地问道:“留云借风真君您……难道不知道帝君仙逝的事情?”
机关鸟顿时沉默了,只有我“哇”得一声更猛烈的哭喊:“我才不相信帝君死了呢!真君,你快来带我回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亲眼看看才甘心!”
在场几人又赶紧安慰起我来,唯独艾尔海森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璃月的神明陨落,他们的仙人居然不知情?哪怕史书记载仙人远离尘世也不应当如此,只怕其间另有蹊跷。
但艾尔海森是个即便意识到教令院内隐含问题,但只要不祸及自己就绝不引火烧身的人,更别提是外国高层的麻烦事情。
他只是站起身来四处巡视了一下,最后在餐桌旁的橱柜里翻出了一罐墩墩桃果干,趁我嘴还没闭上的时候用杯沿撬开嘴唇灌了一口水,然后用果干堵住了我的嘴。
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安抚味蕾的同时也安抚了我的心,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但还是在时不时地抽泣。
良久,机关鸟那边传来留云真君沉稳的语调,她道:“本仙亦不相信帝君已逝,只是其间事态复杂,单凭通讯实在难以解释清明。缈缈别怕,仙家们如今正在商讨对策,不便离开深山,但本仙可以委托降魔大圣去接你来,等你到了,自然一切都清楚了。”
我抽抽了两声,鼻音浓重:“可是魈上仙很忙,他不肯来接我怎么办?”
留云真君安抚道:“再忙也会有空闲,你放心,今晚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便让他来送你回家。”
好说歹说,我终于是挂断了通讯。
大哭过后带来的是无尽的困倦,我想倒头就睡,却被艾尔海森拦住:“哭过头后不可以立刻就寝,会对精神压力很大,先缓一会儿去做做别的事情,不然半夜也容易醒来。”
我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半夜醒来又怎么了,你不想被我吵醒,有的是人陪我睡。”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心情不好,没心思从艾尔海森的直言直语中挑好意思听,嘴里说的话也没了委婉的劲头。艾尔海森沉默了一会儿,刚打算重新开口,赛诺和提纳里两人就齐齐望向他,硬是把他看得住了嘴。
他忽然有些不悦,这里是他的家,他的房间,床上躺着的是他的青梅竹马;这里里里外外都打上了【艾尔海森】的标记,可身为主人的自己居然被外人给排除在外了。
但在看到床榻上沉默无言的我时,他还是把涌上来的不悦咽了下去。
罢了,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他转身要离开,可脚步一顿,回头发现自己的披风被扯住了。
“你别走。”
我依旧低着头,哪怕上一秒还在和他吵嘴,但在所有人中,我依旧下意识第一选择了艾尔海森:“不要走,艾尔海森,留下来陪我。”
方才的顶嘴仿佛被我遗忘,我的声音软了下来,轻飘飘的,却直直地向下坠落,落入杯中,沉入水底:“我想要你陪着我,好不好?”
艾尔海森终于想起来了。
在多年以前,在他尚还青涩,佩尔塞祖母去世的时候,寂静无言的夜晚中陪伴他度过黑暗的人。
其实在那个夜晚,艾尔海森是哭了的。在那句“你想吃墩墩桃果干吗”的询问中,14岁少年忽然直面了亲人皆逝的事实,哭泣从太久不曾情绪爆发的喉咙生疏古怪地溢出,只能由紧紧的拥抱遮掩伤痛。
如今我流着泪看向艾尔海森的时候,他明白,我们的角色对调了。
“我陪你。”
艾尔海森停住了脚步,他接住了讨要拥抱的双手,对我说:“不要怕,我们一直都在。”
我们一直都在,无论是我还是你,一直都不曾离开过对方的人生。
——
挂完电话后的留云真君破防了。
她来回踱步,叫嚷着要走:“帝君究竟是何意,缈缈本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怎么不说清楚一些,看她都哭成什么样了!”
一想到方才通话中的哭声,留云觉得自己也马上就要昏倒了。
理水叠山真君叹了口气摇摇头:“人类还是太脆弱了,万事还未理清,居然就哭成了这样,一点都未曾继承到帝君的坚韧。”
留云大怒:“你个昏头的老翁!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家孩子的坏话!”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这哪是坏话,从你口中说的倒像是我与孩子计较!”
眼看着两只仙鹤就要当场打起来了,削月筑阳真君赶忙劝架。面对越老越不着调的同事,魈扶额摇了摇头,看着众仙也互相串通好了接下来的戏份,当下就要离开。
留云赶忙大喊:“降魔大圣留步!”
风已四起,带动魈的衣摆,他虚扶着显现于掌心的傩面,回首应道:“方才对话我已听清,只是夜晚妖魔涌动,待到卯时,我自会将她带回。”
说罢,身影随着风声消散。
不知是不是帝君仙逝的消息传播太快,夜晚魔物肆虐,直到天边微亮,魈才得以脱身,匆忙赶往须弥。
于窗边落下的魈与一夜未睡的我直接打了个照面。
他似乎是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我憔悴的面容时顿了顿,罢了又开口道:“振作些,你如此模样,帝君……留云真君见了定要心痛。”
我只抬头问他:“帝君真的死了吗?”
魈哑然,他不知如何开口,他知道帝君不曾将假死的消息告诉小辈们,各位仙家子弟都被蒙在鼓里,但他没想到帝君会连最疼爱的孩子不予知晓。
哪怕是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着想,帝君也该传个消息让人安心才是,毕竟这个人类幼崽脆弱又易碎,光是听到个假消息就如遭重击,让帝君十几年来勤勤恳恳养好的身体一朝回到解放前。
莫非是帝君另有打算?
生怕打乱这个重要计划的魈不敢多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我看来就是在变相肯定我的话,我顿时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秒就可以原地去世了。
魈着急忙慌地把险些又要晕过去的我接住。
临走前,他对艾尔海森道:“越国跨境不易,如今形势复杂,这孩子恐怕得在璃月多呆些时日,晚些时候我再送回来。”
艾尔海森点点头:“无妨,璃月有她的长辈亲友,能多照顾她是好事,到了家至少也不会因为担心夜不能寐。”
魈点点头,带着我转身离开。
出于对我身体的考虑,魈没有直接将我送到留云真君那边,而是带着我在望舒客栈的露台停下,径直走向了菲尔戈黛特:“请帮我收拾一个顶楼的房间出来,劳烦了。”
菲尔戈黛特看起来被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魈会亲自下来找她说明,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才反应过来此时是凌晨,天边才堪堪亮起,并没有多少人来往。
她没有对我的存在多言什么,只是点头应好:“请稍等,我这就上去。”
她认出了怀里的少女身份,虽然诧异其与仙人的亲近,但也明白一同声名远扬的还有她病弱的躯体。此刻好奇与尽职,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因此立刻行动了起来。
顶楼少有人涉足,收拾起来并不算麻烦,菲尔戈黛特不放心别人,自己亲身上阵收拾出了一间房,还贴心地开口问道:“这个点叫大夫恐怕有些困难,但客栈也有些应付感冒受凉的药方,需要叫人熬一碗送上来吗。”
魈看了眼我疲惫蹙起的眉头,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是药三分毒,她身子弱,轻易还是不碰其他药品,送点姜糖水就好。”
菲尔戈黛特点头退下,我也终于躺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困倦和担忧两种情绪互相争夺着我的心绪,我一边忍不住想要阖上双眼,一边又焦躁地精神振奋,只能蜷缩着给自己调整一个舒服安心的睡姿。
“凡人的身体承受不住你这般思虑过甚。”
魈的声音在床边传来,他伸手有些生疏地拍拍我的脑袋,道:“早些睡罢,睡醒后吃饱饭,我带你去见留云借风真君。她昨晚听说你哭着要回家,拜托我连夜将你带回来的。”
我躲开他的手,钻进被窝里不作声。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对着魈胡搅蛮缠,魈反而不习惯了起来。等菲尔戈黛特端着姜糖水敲响门后,他反倒是拘谨地站在我床边,看起来有些苦恼,说出来的话也直愣愣的:“先起来喝些,清早风凉,容易感冒。”
菲尔戈黛特看着仙人这不曾见过的新模样,没忍住微微扬起嘴角,开口接话:“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代劳。”
魈几乎是有些迫切地将姜糖水递了回去,末了才附加一句解释:“小孩子喜欢闹脾气,我不曾应付这些,照顾人的事就拜托你了。”
说着几步退远,从窗口消失。
菲尔戈黛特将视线转移到了床上,她心里感叹仙人的偏宠,二十已过的年纪,无论放到哪个国家来说都算不上年幼,却还是能得到仙人一声“小孩子”的称呼。
“林小姐,先起来喝点吧,喝完再睡也不迟。”
菲尔戈黛特轻声哄着,端着碗在床边坐下,却得到了一声闷闷的询问:“帝君真的遇害了吗?”
菲尔戈黛特叹了口气。
她俯下身拍拍被子,轻声安慰:“我也不想骗你,但璃月港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往生堂的钟离先生已接管了帝君大人的送仙典仪。木已成舟,你要看开些,别哭伤了自己的身子。”
泪水又一次溢出眼眶,哭多了的眼睛早已有些肿痛,即便是被轻飘飘的眼泪划过也带来一丝痛感:“呜呜,连往生堂都出面了,那一定…一定……”
等等,钟离先生接管的送仙典仪?
我猛地坐了起来,直直望向菲尔戈黛特:“你说谁接管的送仙典仪?”
菲尔戈黛特有些不解:“是往生堂的钟离先生,我记得钟离先生和你是结交多年的情谊,你应当也知道,钟离先生通晓古今,是主办送仙典仪的不二人选。”
我呆呆地看了她半晌,又看向窗外,巨大的惊喜冲击了方才悲伤的情绪,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噗…哈哈,送仙典仪?钟离先生主持送仙典仪?”
又喜又悲的情绪在我脸上不断切换,我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叹出,一瞬间思绪万千变化。最后盯着窗外的景色,也只化作一句叹息般的喃喃:“钟离先生怎么也不告诉我呢?”
害我在这哭了半天。虽然我也知道其中有无数原因,比如假死事大需要暗中稳固国本,他无暇顾及我;比如信件不安全不能让信息有流露的可能,所以他没办法将事情说的太清楚。
但归根结底,他还是没告诉我。
我哭得眼睛都痛了,现在跟我说本人在璃月港主持自己的葬礼,搞半天联同仙家上下全都瞒着我呢。
菲尔戈黛特不敢说话了,她生怕魈回来质问她怎么才走就把人照顾疯了。
我接过姜糖水一口气闷完,恢复冷静,对菲尔戈黛特说:“打扰了你了,老板。我先睡一会儿,等会儿魈上仙来了告诉他,我不去奥藏山了,我要回璃月港一趟。”
眼睫垂下,遮掩眸色:“我要亲眼去看看钟离先生是怎么主持送仙典仪的。”
那可是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千年难见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