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如一位博学长寿的长者。
我无知无觉地沉浸在了梦里,兰利遮想要帮助我,于是它用了它觉得最好的,也是最简单的方法——做梦。
我在森林的怀抱里进入梦乡。
梦里,我忘记了提瓦特的一切,变回了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该有的思维和智力。
我跟一个不认识的哥哥跑遍了的山川河流,云朵化作台阶,他就牵着我往天空走去;海底能够自如呼吸,他就陪着我去触摸鱼群,摘下珊瑚的小小分叉。
一直玩到天色渐暗,群星布满天空的时候,那个哥哥才回头问我:“玩的开心吗?”
我高兴地点点头。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开口说道:“那就该回家了,阿黛。”
梦境顷刻间破碎,所有的景象都开始如流水般褪去,移动带来的风猛烈地吹起,将我眼中的无知和懵懂吹去。
笼罩着我理智的薄纱顷刻间消失,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艾尔海森替我一点点擦去脸上无知觉流下的泪水,对我说:“梦总是要醒的,你不能一辈子都呆在梦里。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我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吐出自己的位置。
艾尔海森瞬间从梦中醒了过来。
不比梦中的深夜,现实中天已大亮,三十人团的佣兵一夜过去都没找到斯黛尔的踪影,准备整装换班继续寻找。
但艾尔海森却突然开口制止了他们,说:“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在哪,阿黛跟我说过。”
那你不早说!
大人们的抱怨最终还是没有对一个九岁的孩子说出来,艾尔海森带好水和面包,领着人们往城外走去。树林萦绕复杂,连佣兵们都险些迷路,就在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听信一个孩子的一堂之言是否正确的时候,任务的目标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
睡在干草堆上的女孩被鸟雀围绕着,身前对着松鼠摘来的果子,光束穿过枝叶照在她身上,形成了著名的丁达尔效应。
梦幻得就像在童话里才有的场景。
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打破现在的氛围,唯独艾尔海森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小动物纷纷惊扰奔逃,只留下沉睡的斯黛尔。
他像在梦里那样替她擦去泪水,轻声说道:“该回家了,阿黛。”
我终于醒了过来。
——
那天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艾尔海森将我扶起,给饿了一天的我喂下食物和水,大人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上前问我为什么要乱跑。
我选择了实话实说:“我不是故意乱跑的,我的朋友说要带我出去玩,然后不知道怎么了,我就睡着了。”
“谁带你走的?”
“兰纳罗。”
大人们面面相觑,兰纳罗的传说很有名,是据说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得见的生物。但这种东西谁都知道是假的,他们更偏向于我被绑架了,迷晕了后产生幻觉,把幻觉当成现实了。
可如果我被绑架了,又为什么毫发无损呢?
这个未解之谜最后也不了了之了,孩子的实话往往比谎言更好糊弄,就像他们问艾尔海森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哪,但在得到了“做梦梦见的”的答案后还是不予相信。
但让我更加不可思议的还是我妈的反应。
我以为她会激动地冲上来抱着我大哭,或者打我、骂我,像上辈子我走丢的时候她所表现的那样。虽然那时候的我被吓得嗷嗷大哭,满腹委屈,可后来想想,如果她不在意我也不会那么失态。
但也许是这辈子的我与她并不亲密,她抚养我更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所以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只是牵住我的手,对我说:“回来了就好,以后不要乱跑了,大家都会担心的,懂吗?”
我点点头,被她带回了家。
我不知道我妈究竟以此事为转折点明白了什么,但她确实对我开始变得温和起来,不是那种久别重逢的短暂美好,她这种现象连续坚持了好几年。
她不再为我改名的事情愤愤不平,表现得平和地不得了,也不阻止我去璃月过海灯节了,连我爸每年回来的时候都表现得比平时更讨喜。
他们就像一对新婚夫妇一样亲密,我妈甚至会主动把我送到艾尔海森家里,让我为他们的独处留出空间。
仿佛她对我那如影随形的控制欲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那样。
我不想去探寻她的目的,因为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很好,我不用再捕风捉影地思考她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发疯,我甚至很乐意看到她变了一副样子。她毕竟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的骨血,我深知女性孕育的不易,所以比起恨她入骨,我更希望她能变得正常。
我不想原谅她,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我上辈子的妈妈没什么不同,可既然都是平行世界了,她或许也能有不同的结果呢?
我看着她开始和街坊邻居交流,变得开朗,心里的石头也放了下去。
赛诺自几年前我失踪的事情就一直心怀愧疚,他这些年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文书,他毕竟大了我和艾尔海森那么多岁,在居勒什先生的推荐下,他顺利地入学了教令院,归入了素论派下。
我十二岁这年,赛诺以优异的成绩从素论派毕业,成为了一名普通的风纪官。
我专门去看了他的毕业典礼,让特意赶回来的丽莎给我们合照了一张。
丽莎笑得开心,夸我:“我们小斯黛尔真是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你是怎么保养的,皮肤真白,站在赛诺旁边都快像在发光一样了。”
我亲昵地蹭进她的怀里,在她弯腰的时候抱着她的脖颈亲了亲脸颊:“丽莎才漂亮呢!我好想你,每天每夜都在想你,你怎么跑那么远呀?”
丽莎笑着回道:“蒙德是我的家啊,当初是大团长资助我来学习的,学成了自然也该回去了。”
我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指,说:“等哪天我爸有去蒙德出差的时候,我一定跟着一起去蒙德看你,你一定要等我。”
丽莎捏了捏我的脸颊:“当然,一定等你。”
唯独赛诺一直没有表露出高兴的意思,我追问了好久他才透露道:“风纪官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职业,我担心……会连累到你。”
居勒什位高权重,不会有人敢轻易对他下手;丽莎远在蒙德,也有神之眼傍身;他思来想去,发现如果他未来被仇家盯上,我会是第一个也是最容易倒霉的。
我瞬间明白了,伸手抱了抱他,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一直呆在热闹的须弥城,几乎没有再自己出城了。就算我出门也会雇佣兵跟着,不会那么容易被盯上的。况且——”
我握住他的手,真切地盯着他的双眼:“如果赛诺足够厉害,大家只会害怕,哪里还敢招惹我呢?”
见他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我只好换个方式安抚他:“祖母说了,等我15岁就送我入学,如果你到时候升官发达了,肯定没人敢欺负我,我就不用担心一个人在明论派混不开啦!”
赛诺这才松了松神情,他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的。”
我往他身后看了看,推他离开:“去吧去吧,你今天毕业,你的同学们还等着你一起喝酒聚餐呢!不要喝醉了哦,居勒什先生可没有丽莎那么贴心,会好好照顾你。”
赛诺再次点点头,终于离开了。
如果命运按正常的轨迹发展下去的话,我还能在佩尔塞女士家逍遥自在三年。艾尔海森会在一年后入学,替我先体验教令院生活,打好前路,然后再接手我入学时的引导工作。
可天平再一次平衡了起来,好运满盈过头,不幸的砝码便被加了进来。
在一切都那么突然的情况下,佩尔塞女士去世了。
那时已经很冷了,我刚从璃月回来,三月的天还萦绕着冷气,我穿着厚厚的袄衣,一如往常那样敲响了艾尔海森家的家门,佩尔塞女士笑呵呵地为我打开门。
“斯黛尔又来玩啦。”
她动作有些缓慢地掏出果干放到我的手中,笑容和蔼:“去找艾尔海森吧,他在书房呢。”
我着急着和艾尔海森说我在璃月碰见的事情,因此只是收下果干,将佩尔塞女士扶到椅子上就匆匆跑走了,丢下一句:“祖母,晚饭叫兰巴德酒馆的外卖吧,我想吃烤肉卷!”
佩尔塞女士的声音慢慢悠悠地传来:“诶呦,那祖母给你煮绿豆汤,啊。”
我此时已经跑进了书房了。
等我发现不对的时候,是我和艾尔海森听到了厨房传来滋滋的气声。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刻起身跑了出去。祖母年纪愈发大了,总容易忘记事,偶尔也会出点小差错,还好艾尔海森已经长得很高,很多事情都可以帮忙解决。
艾尔海森跑去厨房关掉了已经溢出了大半的汤锅,皱着眉收拾一塌糊涂的灶台,而我则跑去叫醒应该是不小心在躺椅上睡着了的佩尔塞女士。
我进到房间的时候,佩尔塞女士睡得很安静,下午四点半的阳光暖融融的,光下还有小小的漂浮生物在空气中跳动着。
我就是在这时发现佩尔塞女士去世了的。
在发现这个事实后,我一个没站稳跪了下去,眼泪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悲伤阻挡住了,我竟然一时间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我回头看向站在房门口的艾尔海森,他正好站在了阴影里,阳光照进我的眼里,我怎么也看不清艾尔海森的表情。
我颤抖着开口:“艾尔、艾尔海…森,祖母,祖母……”
他好久才动了一步,他踏进光中,脚步在接触到阳光的瞬间快了起来,然后蹲下身抱住了我。
他告诉我:“我知道的,别害怕。”
他扶起我,一步步指挥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去找你的母亲来帮忙,我去教令院找居勒什先生,赛诺如果不在工作的话,等会儿也会过来帮你。”
我的手脚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了,我只知道盲目地听从艾尔海森的指挥,在给佩尔塞女士盖好毯子后,一步步地往家里跑去。
我妈刚好在家里,她对着一张纸温和地笑着,我赶紧几步向前,呼吸急促到头脑发疼:“妈妈、妈妈……祖母,祖母她,她过世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艰涩的嗓音没有说清楚,我妈的表情有些好笑,伸手将手中的纸张面向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斯黛尔,妈妈怀孕了哦。”
我原本就有些运转困难的大脑瞬间如当头一击。
我扶了扶额角,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勉强控制住颤音,努力清晰地表达我的意思:“妈妈,我是说,祖母,佩尔塞女士过世了。妈妈,你快来帮帮忙,好不好?”
我妈的笑容依旧是那么平静,却平静地我有些害怕。
她温柔的,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什么呢?你的祖母在璃月,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你爸爸听到要不高兴的。”
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拿出了字典:“也不知道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呢,斯黛尔,你说,要给弟弟妹妹取什么名字呢?”
我瞬间手脚发凉。
我问她:“……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吗?”
我妈却很自然地反问:“我有错吗?我就算不去帮忙,大家也不会为难一个孕妇的。佩尔塞女士是你自己找的老师,你如果和她感情深厚,就去给她守孝送终吧。”
愤怒席卷了我的大脑,我想尖叫,想发疯,想扔掉她手中的字典,甚至想要一把将她推倒,将这个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孩子一起弄死!
可我想起了孤身一人的艾尔海森。
居勒什先生是贤者,他一向繁忙,哪怕在教令院内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更别提赛诺这种一上任就到处跑的风纪官。
如果他没有找到人,那该怎么办?他才14岁,难道让他一个人面对最后一个家人的死亡吗?
于是我最后也只能冷静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卑微又无助,向我的母亲祈求:“……妈妈,求求你了,你帮帮他们吧。”
我的无能为力打破了我一直以来自律自制的形象,我像个被现实打击到的孱弱幼崽,可我的母亲并不如动物那般无私,她只在我的狼狈下露出了类似于嘲讽,又好像是心满意足地自得微笑。
她终于像施舍一样开了口:“好吧,我会帮忙的。你也别装模作样了,说得可怜,不还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摸了摸脸颊,果然是一片干燥。
可我总觉得眼泪都要哭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