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抬头看向来者,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娘,高大微胖,梳着一个利落的圆发髻。英娘疑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对不住,我实在是想不起来。请问您是哪位?”英娘抱歉地询问道。
“你不记得也是正常的,我们就只见过一面。”她双手捏在一起,说道:“就是你们在县衙和离之后,我在门口和你们说过话。”
英娘想起来,那时有个大娘喊住她们,说自己很羡慕她俩。
“啊,原来是你!最近怎么样?日子有变化吗?”英娘微笑道,用舀子盛一碗豆浆。
“算是有点变化吧,回去我就说我不伺候了,我们各过个的。他先是无所谓,但是花光了自己兜里的钱,就舔着脸向我要,都各过各的,我怎么可能管他!”她接过英娘递来的豆浆,喝一大口后继续道:
“我一分不给他。他就骂骂咧咧的,还想偷我的钱,我藏得严实,他可找不到!最后没法子,前阵子不知哪个狐朋狗友,给他找了个活,到隔壁县修渠去了,我也乐得自在!”笑得嘴都合不上。
“那真是不错。”英娘笑道。
“我早该这样!白白做牛做马伺候他这么久!”
“现在他不在家里,我闲的时候也多,今天就来看看我女儿,她家就在这附近,打这一路过,竟然就看到你!”她笑眯眯地说,“赶紧给我捡块豆腐,还有什么,也都给我拿些!还有豆浆不能白喝,也算我账上。”
英娘把豆腐、腐皮、豆酱各给她拿一样,说道:“大娘,豆浆就算请你喝的。”
“那怎么行,做小本生意的,我可不能占你便宜。”大娘坚持付清。
两人又闲谈少许,英娘才知道大娘姓蒋,是个稳婆,她女儿前一阵子生产,还是她亲手把外孙接到世上。
“这白纸上写的什么?”蒋大娘瞥到门口贴着的“招伙计”,问道。英娘向她解释一番,她忙说道:“这可巧了,我正好有人选推荐给你!”
“是谁?”
“正是我外甥,他原先在酱料行做工,那铺子刚关了,如今正没去处。”
英娘有些犹豫,毕竟不太相熟。
蒋大娘又说道:“他是个本分人,保管听你的话,你让他向东,他绝不向西。要是不放心,你可以试用几日,不行也不勉强。”
英娘又问了一些信息,蒋大娘一一说与她。
英娘肩膀还未好,使不上力,得秋兰帮衬着,但秋兰头上的伤也未愈合,不能过于劳累,所以两人每日做的豆腐极少,倒是急需有人帮工。
最后英娘说:“那就先让他来试工几日,管饭,每日暂且六十文。”
“行行行,我定叫他好好干。”蒋大娘喜上眉梢。
旦日,天刚蒙蒙亮,蒋大娘就领着她外甥来了,他二十多岁的样子,方形脸盘,浓眉大眼,笑容朴实。
他见英娘年轻,有些惊讶,但还是招呼道:“掌柜好,我叫蒋平,今年二五,之前做些零工,后来在酱料行做学徒,豆酱我有经验,豆腐还是第一次做。”
“蒋大哥,你叫我英娘就行。今日豆腐已做完,过几日要做豆酱,眼下需要把黄豆发酵,你既然是做过酱料的,想必可以很快上手。”
“听掌柜的安排。”他并没有叫她“英娘”,恭恭敬敬地说。
蒋大娘见一切安排好,心里欢喜,嘱咐几句,告辞离去。
蒋平将泡好的黄豆用笊篱捞出,在铁锅上架上帘屉,将黄豆放入。这些黄豆得蒸一个半时辰才好。
英娘正在院中清洗酱坛子,蒋平出来见到,蹲下与她一起清洗。
“啊呀,本只想躺一躺,结果又睡着了!”秋兰抱着小安,推开门说道。忽然见院中多一个男子,不禁一怔。
“秋兰姐,之前跟你说过的,这就是蒋大娘的外甥蒋平蒋大哥,”又对蒋平说,“这是我姐姐,秋兰。”
蒋平忙在衣摆上擦干手,恭敬行礼,唤道:“秋兰姐。”秋兰回了礼,唤道:“蒋大哥。”竟是各论各的。
英娘笑道:“按年龄还是蒋大哥大些。”两人遂重新称呼。
蒋平估计黄豆快蒸熟之时,又进厨房,小火炒熟面粉,微微发黄后,盛出摊平晾凉。
接着打开锅盖,豆香四散,用勺子取出一粒黄豆,吹去热气,用手一捻,豆子就碎成泥状。
忽觉有什么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是刚才秋兰抱着的孩童,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蒋平马上意识到,是豆香把小馋虫引来了,于是又舀了一颗,放在嘴边吹凉。
小安见他拿出豆子,迫不及待地张开嘴,蒋平将黄豆粒塞到他嘴里,他吧唧着小嘴,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在品味。
“小安!不许捣乱!”秋兰追进来,一把抱起他,发现他嘴里嚼着什么,急道:“你这孩子,又把什么放嘴里吃上了?”
蒋平忙说:“胡娘子,是我给他的黄豆,已经软烂,料想孩子吃下去无妨。”
秋兰这才放心下来,把小安抱出去。
蒋平把蒸屉中的黄豆都倒入竹匾中,端着竹匾摆放在院子里。
英娘和秋兰不知道去哪里,院子里只有他一人,他专心地用笊篱将黄豆在竹匾中铺平,这样有助于快速散热。
“你是什么人?”后面突然有声音,他一惊之下打个冷颤,扭头一看,是一人做捕快打扮,眉间英气逼人。
他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但在那捕快冷冽目光下,不知怎么结巴起来:“我,我,我是这的伙计,新来的。”
那人的目光转为诧异,他四处看看,然后喊道:“英娘!英娘!”
英娘从秋兰的房间走出,见到那个捕快,也是愣了一息,捕快问道:“这人是你新招的伙计?”
“是,这是蒋平蒋大哥,这位是陈玠陈捕头,他也是豆腐店的东家。”英娘站在原地不动,说道。
蒋平赶紧站起,问候道:“见过东家,小人叫蒋平,今天开始在豆腐店试工。”
陈玠上下扫了他一眼,微微点头,然后面向英娘说道:“今日审齐勇昌的案子,需要你们上堂作证,我接你俩同去。”
英娘颔首,说道:“有劳了,刚才在给秋兰姐上药,马上就好,还需要稍等一下。”说完就再次进屋。
蒋平见陈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后又闭上,一脸不快,正纳闷英娘刚才说的话中有什么不妥。突然那陈捕头脸色一变,一记眼神射过来,他心中一凛,复又蹲下晾豆子。
陈玠雇了一架马车,去时陪英娘二人坐在车里,英娘神色淡淡,并不开口,倒是秋兰不住跟他表示感谢,也似乎时怕冷场尴尬,努力找一些话题。
他心中郁闷,打起精神回复着。再看英娘,她背靠车厢,闭目养神。
渐渐车厢里就完全安静下来,仿佛空气也已凝滞。
回来时,车里只有英娘和秋兰。
“齐勇昌被判到极边烟瘴充军,完全就是自作自受!除了纵火未遂,还想故意杀你,这也就是你机警,否则他直接就是死路一条!”秋兰感到十分痛快。
“以前还有担忧,担心他找我们母子麻烦,现在他充军,离我们母子这么远,我能彻底安心了!”她眉飞色舞地说。
忽而又下决心:“我得用心教育小安,不能让他像齐勇昌那样,成为人模狗样的畜生,害人害己。更不能让他再去祸害别人家姑娘!”
英娘笑道:“小安才一岁,你现在就想他娶媳妇的事了?不错不错,我们秋兰姐将是个慈眉善目的好婆婆。”
“阿弥陀佛,做人得有良心!我吃过的苦,再让旁人受,那我岂不是黑心肝?”秋兰说道。
又道:“小安要是能成为像陈捕头这样的人,那我就烧高香了!你看,那衙门里的许多人,见到他都恭恭敬敬的,是个有本事的人。心肠也好,长得也好,唉,可惜。”
英娘的笑容僵在脸上。
秋兰推推英娘:“哎,你这样对陈捕头好吗?我看他很失落。”
“有吗?”英娘装作没看出来,口是心非地说。
“你少装傻,”秋兰毫不留情戳破她,“我看他并非像你所说那样,也有可能并不介意,还想和你……”
“秋兰姐,”英娘打断她,“我不想猜测,我不想让我的心思围着男人转。”
“我看你是逃避,你害怕他拒绝你,你就先推开他!”秋兰点破道。
英娘垂头不言,秋兰的话确实说到她心坎上。可她不想在敞开心扉后,被人一剑刺入胸膛,她不能承受侵入后的背叛。
所以,就让一切回到起点,不开始,就不会伤心。
绞痛一阵阵袭来,她本能地闭上眼,想逃离这钻心的痛苦,谁知,在一片黑暗中,陈玠沉寂的面容反而愈加清晰。
明明在去的路上,闭上眼,就可以不见,就能不心疼。
她叹口气,明白自己无论如何斩断情丝,内心深处的记忆与情感却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那就勇敢地面对,然后轻轻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