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深沉,淡淡的雾霾仿佛薄纱般笼罩着那排两到三层高的红砖房屋,方形多格窗里的灯光已经熄灭许久。
街道上的煤气路灯沿着石板路间隔有致地排列,散发着摇曳而微弱的黄光,将屋前铁制围栏照出宛如监牢栏杆般的影子。路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远处的猫叫或狗吠融为一体,回响在寂静的社区中。
他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栋房屋前,举起被黑袍覆盖的右手,也不见他做了什么举动,他的掌心上便冒出一团棒球大的火焰,在眨眼间涨大到篮球般大小,火球剧烈燃烧,烧得屋前一片红橘光芒,也将围栏里小花园的植物照出宛如活物般的扭动阴影。
他摆手一挥,那颗涨到车轮大小的火球便飞向一楼墙壁。轰地一声,红砖墙被炸出一个大洞,洞口的砖头上还燃烧着火焰,宛如一张喷火巨兽的嘴巴。他走进嘴巴中,那火却自动避开了,连一点火星都没溅到他的黑袍上;他跟着抬头望向木制楼梯上,一对貌似夫妇的中年男女正穿着睡衣、举着油灯,惊骇地望着他;更高层的楼梯上还传来脚步声,另一人咚咚地快步下来,在夫妇身后探出头来,手上也拿着烛台。
“父亲,怎么回事?”那人的声音十分年轻,但摇曳的烛光照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辨认出他是个少年。
“不,后退,别靠近。”那中年男人朝儿子连连摆手。
而他则举起右手,朝三人凌空一握;那对夫妇和儿子便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握住一般,两臂被箍在身旁、凌空飘浮起来。
“不!”那父亲满脸恐惧,大叫着:“你做了什么?你想干什么?”
“亚伦!”那中年妇女尖叫。
“伊芙琳!”那父亲着急地喊着,“放下我们,不,放下她,还有我儿子!”
“爸!”那儿子大叫,“妈!”
但他不为所动,举着的右手并食指中指为剑,轻轻向右一划,那三人的嘴巴便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强行压着合拢。
“呜呜!”三人的嘴巴似乎被黏上了一般,只能抿着嘴、从喉咙发出哼哼呜呜的叫声,“嗯嗯……”
他这才伸手一招,浮在空中的三人便飘向他,但他也不多等,一个转身便走出墙上的大洞,跟着轻挥右手,他身后的火光便猛地变亮,火势也霎时变大,冲天的烈焰将街道染得一片橘红,也将身后三人照出投射在他面前的影子。
他带着三人走向街道一头,身后还传来熊熊燃烧的轰隆声,那火焰就像是形体巨大却飘忽无形的恶魔,正在将整栋房屋吞吃入腹,而木头则发出嘎啦嘎啦、哔哔剥剥的声响,宛如垂死的哀鸣。
“……嗯、嗯嗯!”在火焰与房屋的怒吼与哀嚎中,那对夫妇和儿子的呜咽仍透过喉咙传出来,充满惊慌与恐惧,“呜呜……”那声音仿佛在祈求他:不、不要,拜托不要,放过我们,拜托…… 呜呜、呜呜呜呜……
“啊!”亚历克斯大叫着醒了过来,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随后才认出自己房间。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巴,发现还能张口后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喘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久久没有消退。
“噢……”亚历克斯伸手从额前抚到脑后,“他妈的。”又是这个梦。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了,第一次正是在他变成狼的那个晚上。当然他也梦到了变成狼咬死邻居的梦,但只做了头几天,直到那只自称莱恩的黑猫出现;但这个梦却一再反复重现,催眠期间虽有减少,但偶尔还是会出现。
怎么回事?那个神秘人是谁?那家人又是谁?他为什么会梦到这个?这些问题从亚历克斯做恶梦后,便不停在他脑袋中打转。
他心中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不跟黑猫莱恩说。虽说对方救了他一命,但这现象却是在那晚之后开始的,这让他不得不起疑心;再说黑猫老是神神秘秘,就连自己和那只食尸鬼来历也不肯说清,亚历克斯也没法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更何况,他现在怀疑那梦或许并不只是梦。虽然那路灯跟房屋的样式不像是这个年代,但他每次梦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同样的神秘人、同样的夫妻和儿子,同样被烈焰吞噬的屋子,还有那同样骇人的呜咽……他怀疑这是黑猫的记忆,可能跟那神秘的魔力有关,却不知怎么地让他看到了,才让他做一样的恶梦。
而他昨天得知自己竟具有德鲁伊的血统后,更是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也睡不着,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没想到却又做了这个恶梦。
“唉……”亚历克斯无力地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迷茫。他看手机时间才不到六点,又看了一眼窗外,发现阴云密布,让他出门训练的心情全没了。但……这个天气刚好适合去一个地方。
公交车发出哧地一声,停在镇郊公墓的站牌旁,车门打了打开。
亚历克斯装作没有看见公交车司机略带同情的眼神,独自走下了车,右手伸进夹克内护着插在胸前口袋的勿忘我,不让它被夹克压扁。公交车在他身后发动,开上前往斯波坎的公路。
天空布满迷蒙的暗灰色云朵,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飘雨的样子,空气带着点湿润的气息;往日翠绿的草皮没了阳光照射,也显得有些阴郁。时间还早,放眼望去,公墓里只有亚历克斯一个人,这也是他搭第一班出镇的公交车来这儿的理由。
亚历克斯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脚步也跟着沉重起来。他慢慢走过排列整齐的一块块方形灰白墓碑,往公墓另一端与森林接壤的方向走,直到十分钟后,才走到森林边缘那棵见过十几次的高大橡树旁,在乔安娜的墓前蹲下。
墓碑上刻着乔安娜的全名:乔安娜·黛西·威尔森。
名字下方刻着墓志铭:一朵花的思念已远超足够。
这是乔安娜的要求。一朵就好──她过世前一周躺在病床上时是这么说的──如果要去祭奠她的话,她只需要一朵花就好。亚历克斯依照墓志铭的嘱咐,小心翼翼捏着细细的花茎,把那朵小小的勿忘我从怀中取出,放到碑前的草地上。
这朵勿忘我是亚历克斯在自家后院的花圃中摘下的,已经快自然枯萎了,原本浅蓝的花朵褪成了淡中带白的蓝,花瓣上也布满了皱褶,中心黄色小花环的边缘也褪成了褐色。如果让旁人看到,恐怕会笑他们太过小气吧。
但亚历克斯一点也不在意,因为这也是乔安娜的嘱托。她说,她有过美好灿烂的时光,就像每朵花都曾有过的那样;所以别为了凋零的她,而去攀折盛开的花。
亚历克斯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墓志铭,感觉胸中一阵空虚,而黑猫所说的话也再度浮上脑海,让他感到一切都荒谬得可笑。
一个德鲁伊?他?他的父母之一也是?老爸?……老妈?
这怎么可能──从被告知这事以后,他脑中不知道多少次冒出这句话,然后靠着自己仅剩的理智试图反驳这种荒谬的猜测。但每当他想从一路长大的回忆中找出他们一家再正常不过的证据时,总有那么几件乔安娜做过的事情,那些曾经的他不以为意、不曾怀疑、甚至下意识地忽略的事,那些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都一件接着一件浮现在他脑海中。
像是乔安娜在他和温蒂生病时给他们喝的花草茶;在冬天时为要安葬的镇民所准备的夏季花;还有在大雨和汛期来临前,先一步提醒全家……
一阵嘈杂的沙沙声在亚历克斯耳旁响起,吓得他反射性地朝空中挥手一拨,却拨了个空。他认出声响来自身后,连忙转身,盯着几米开外晃动的树丛,喊到:“是谁?”
“噢,别、别紧张,”有个沙哑低沉的男人声音大声说,“我没有恶意。”话刚说完,一只手伸出树丛朝亚历克斯晃了晃,接着半个身子钻出树丛。他留着一头灰白的蓬松乱发和胡须,穿着破旧的蓝色外套和灰色裤子──是镇上的那位老流浪汉。
见到来者是人,不是那只差点杀了他的食尸鬼,亚历克斯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禁暗恨起自己不争气的耳朵。这见鬼的听力,时灵时不灵的;但是灵光的时候,也让他十分苦恼。
“是我,”流浪汉说,“……老比尔。”
老比尔?亚历克斯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起这是镇民给流浪汉起的绰号,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本名,不过老比尔也这么自称,也就没人在乎了。
“你是……库柏家的?”老比尔瞪大了眼睛,用目光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亚历克斯,咧嘴笑道:“亚历克斯,对吧?”
亚历克斯心中一凛,退了一小步,“你怎么知道的?”虽然镇上的人大多都喊得出老比尔这个绰号,但反过头来被他叫出名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呃……”老比尔想了一下才道:“当、当然是听过别人叫你。”
亚历克斯想了想,觉得如果有这样的场合,那大概是哈利在街上跟他聊天被老比尔听到的,但他对此却没有什么印象;倒是放学骑车回家时,他曾经几次在镇郊和环镇车道附近见到正在捡拾回收物的老比尔,对方发现他后倒是一个劲地盯着他,直到他远去。
亚历克斯哦了一声,压根儿没心情质疑这番说辞,只好随口反问到:“这么早,你是要到镇上?”
“本来是。”老比尔说,“不过我刚好看到你下了公交车,”他皱起眉头,露出一个奇怪的疑惑表情,“就想看看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在开玩笑吗?亚历克斯扫了两眼老比尔的神色,一时分辨不出这对方是不是故意这么问的。来公墓还能干嘛?
“我来献花。”亚历克斯尽量控制了,但他的语调听起来还是生硬了几分,“马上就要走了。”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讲话,随即补充道:“看起来就要下雨了。”
“噢,下雨,没错、没错。”老比尔抬头望天,连连点头,“这该死的雨,只会制造麻烦,你说是吧?”问完也不等亚历克斯回答,自顾自地又续道:“一下雨,天气又要变凉了。我也懒得出门,只想窝在家里喝杯热茶。你呢?你会在家泡茶吗?”
茶?听到这个词,亚历克斯心中就闪过一阵揪疼,“不,”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干涩,“我们已经……很久不泡茶了。”说完,他已经没心情继续跟老比尔闲聊,也不想等对方察觉到他的不耐烦后识趣而退;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亚历克斯说完便也不顾老比尔,直接转身大步离开。
“等──等等!”老比尔在亚历克斯身后喊着,“抱歉,我错话了。等等,别走!”
但亚历克斯完全没停下脚步。
“拜托,等等,她、她──”老比尔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拔高了音量喊道:“她治好了我,你知道吗?”
亚历克斯脚步一顿,在一棵树旁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老比尔还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露出奇异而灼热的眼神,然后弯腰把左脚宽松的裤管挽至膝盖,露出了肌肉干瘪萎缩的小腿肚,跟着脱掉了鞋子和袜子,现出歪成奇怪角度的脚趾、还有肿胀宛如树瘤一般的脚踝。
亚历克斯见状,不禁心中一凛。老比尔每天就是用这只脚在走路的吗?
老比尔露出个苦涩的笑容,“三十几年前我在工地出了意外,没有固定好的水泥柱倒塌,压碎了膝盖以下的骨头。”他的声音同样苦涩沙哑,“我没有保险,医疗费花光了我的储蓄,最多也只能把破碎的骨头拼成这样。我老婆一个人工作撑了两年后带着儿子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试着做过几份其他工作,但……最后还是变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他放下裤管,穿回袜子和鞋子,扶着身旁树干站起身,“这些年来只要下雨,或是到了冬天,这只脚就疼得我唉唉叫,甚至得把我自己灌得烂醉才睡得着。”
他掀开外套,掏出藏在胸前口袋的小酒瓶摇了摇,又收了回去,“镇上的人见我把他们给的钱都拿去买酒,也就不再施舍我了,但我就是忍不了这该死的脚。”他咬牙跺了跺脚,然后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二十几年过去了,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的人越来越少,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也是。”他摇摇头,“直到你爸妈搬到镇上。那年冬天很冷,有好一阵子温度都降到十度以下,这脚简直快要了我的老命。有一天傍晚,你爸妈在我那小屋找到了我,然后她──你妈,乔安娜──她给了我一杯冒着烟的花草茶。”
亚历克斯听得有些愣神,想起他和温蒂感冒时,乔安娜总会给他们泡的花草茶。
德鲁伊……
“可以说那杯茶救了我一命。”老比尔露出回忆的神色,然后咧嘴一笑,“从那之后,每到下雨天或冬天,她都会带装满茶的保温瓶给我,有时候还会陪我闲聊。她让这条烂腿得以忍受,直到……去年冬天,那是我最难熬的一个冬天。”他瞥了一眼亚历克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就快忍不了了。我只是在想,或许你也会……泡那些茶?”
“我……”亚历克斯脑中一片混乱,愣了一会儿后才回过神,强迫自己回答:“我不知道。她从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更遑论教他怎么做了。泡茶是乔安娜的兴趣,不是他的。更别说他就算知道怎么做,也不可能有相同的效果。
“噢。”老比尔原本眼中还偶尔闪动的期望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垂头看向地上,双肩也跟着一垮,“我懂了。”
亚历克斯自己也乱得很,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老比尔。两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后,亚历克斯才说:“关于你说的事……我很抱歉。”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他自己也觉得挺没说服力。
“没关系,是我……我早有心理准备,反正也只是变回老样子罢了,算不上什么。”话是这么说,却还是掩不住老比尔脸上及语气中的低落,“我知道这段时间对你们一定很难熬,也从没去问大卫。”
亚历克斯面色一僵──所以老爸知道?
老比尔仍看着地上,没有察觉亚历克斯的异样,“只是快一年来这腿把我折腾的……刚好在这儿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碰碰运气……”他哎了一声,挥挥手,“也在想你怎么跑来这儿,而不是山上。”
山上?亚历克斯心中打了个突,“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给她献花?她不是在──”老比尔抬头一望,看见亚历克斯的表情后倏地住口,嘴形凝固成一个无声的圆圈,眼睛越瞪越大,“噢,该死。”
老比尔这副反应让亚历克斯察觉蹊跷,“什么?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老比尔一个激灵,摇头道:“不,没什么。”
“等一下,”亚历克斯走上前两步,“你说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事,我搞错了。”老比尔一边摇头一边退了一步。
“不,等等。”亚历克斯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老比尔的右手臂,“你说山里是什么意思?”
“哎!”老比尔发出痛呼,拍打着亚历克斯的手,“放、放手!”
亚历克斯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控制住力道,连忙放松手掌,但仍捉着老比尔的手臂,“抱歉,我、我不是──”
“嘿,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大声喊着。
亚历克斯转头一看,一位穿着公墓管理员制服的胖男人从不远处的草地上向他们小跑着,一边大声说:“嘿,年轻人,放开那位老先生!”
“不不不,我没有恶──”亚历克斯一边说一边摆手道,没想到老比尔趁机用力甩开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像是硬忍着剧痛一般,一拐一拐地快步走向另一头的公墓出口。
“嘿,”亚历克斯立刻扭头朝老比尔喊,“等等!”
“抱歉,亚历克斯。”老比尔头也不回地大声说,“是我的错,我不该找你的。就当作今天没发生这事儿吧!”
亚历克斯还没想明白刚刚老比尔的话是什么意思,身后又传来管理员的呼喝,一时之间只傻在原地,就这样看着老比尔的身影渐渐走远。
亚历克斯接着费了一番唇舌,才向管理员解释完刚刚只是一场误会。对方好像也看他态度良好,所以只是检查完身份证和学生证后,便监督着他从公墓大门离开。
直到恍恍惚惚地搭上回社区的公交车,亚历克斯坐在椅子上,盯着车窗外开始慢慢下起的小雨,脑海中不停回放老比尔说的每句话,一个猜测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一股凉意跟着窜上他的背脊,让他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