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均听到这话,第一次露出近乎失态的震惊之色,但很快收敛,化为一声冷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薛文重。
这个人看起来这么老实,咬人倒是疼得很,他没有想到自己力保对方上明堂见天子,倒是给自己送上了致命一刀,看来当初杀了这人的凶手,竟然是在帮他了?
真有意思。
“摄政王?”韩中涣愕然惊呼,然后看向谢灵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谢灵均的身上。
殷治突然感到惶恐不安,这一刻,他发现谢灵均站在那里,身形却显得如此单薄,而台下众人如吃人猛虎,众矢之的便是如此么。
“我的手令?”谢灵均从御台之上一步一步走下玉阶,“可有证物?”
薛文重跪伏在地,像是一只瑟缩又决然的乌龟,谢灵均已然走到他身前,“抬起头来,回答我。”
薛文重缓缓抬头,看到居高临下的摄政王,对方睥睨的眼神。他心头一怔,旁边韩中涣似有担忧阻拦,惊道:“摄政王!”
谢灵均轻声一笑,看向韩中涣:“韩尚书,当着陛下,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我还能将他灭口不成?”
灭口二字让殷治心头一紧,他再傻也明白了,京外的刺杀或许只是佯装,要么坐实薛文重口中的证据,要么就坐实京畿营的谋逆,布局者好歹毒的心肠。
前世犯过的错不能再犯,殷治腾一下起身,急急奔到薛文重跟前,一脚踹到对方的心窝上。
“陛下!”方清年惊呼,众人震惊,甚至有胆小者吓得倒退一步。
“摄政王问你话呢,你哑巴了?”殷治恶狠狠地瞪着薛文重,“若接了摄政王手令,拿出来,若拿不出来,那就是你栽赃污蔑!朕昨日便已说过,污蔑诋毁摄政王的下场!看在你远在阆州连日奔波的份上,朕给你一次机会!但你若是……”
“陛下,息怒。”谢灵均伸手拦了拦殷治,“薛刺史,物证。”
薛文重被踹得心窝子疼,咳嗽了好几声,才说出话来,“陛下,臣无意欺瞒,的确是摄政王手令,才将那十几名女子提走的,提人的是一队军士,看服饰打扮,应是漠北军。”
“至于手令,当日臣看过后,来者便拿走了,臣并无留存……”薛文重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你没有物证了?仅凭你一面之词,倒是污蔑了两位重臣,你……”殷治气得又要上脚,谢灵均将其拦住,平静地问道,“据我所知,若真有那么一份提人的手令,你阆州州府也应存档,怎么会让对方带走?”
“臣的确查看过,手令上有摄政王的印章,来人也给了身份令牌。”薛文重的话听起来十分诚恳,让人找不出任何撒谎的迹象。
谢灵均略一沉吟,林翊北突然站起身来,问薛文重:“你既然说持摄政王手令提人的是我漠北军,那么请问姓甚名谁?几时去的?服饰打扮又有何标识?”
薛文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林翊北,随后说道:“去年七月上旬,为首者自称郑简,说是漠北军需官,长得高高瘦瘦,右眉之上还有一颗红痣……”
“是他!是郑简!”韩春烈兴奋地叫了起来,“红痣是他胎里带的,很是显眼,但凡见过绝对不会忘记。”
林翊北眼神警告韩春烈,韩春烈挑衅地笑了。
薛文重继续说道:“其余人等皆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长相普通,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盔甲,看盔甲样式是漠北军形制。”
“漠北军形制?”林翊北意有所指地问,“只是形制?”
薛文重不明所以,“林将军有何问题?”
林翊北提醒对方,“你要不要再细想想,漠北军盔甲之上,是否还有什么别的标识?”
“还能有什么标识?”薛文重细想之后,突然灵光一闪,“我记得他们束衣的襟上都绣有一朵黄色的小花,好像是月桂。”
“这便没错了吧?”韩中涣急急说道,“林将军,你已然盘问出结果了?”
“据我所知,月桂乃先帝在世时,因蓉王之乱登奉仙台拜七路兵马大元帅,赐予武成王的无上荣耀,月桂簪冠,掌天下兵权,后来也成为了漠北军的徽纹。”韩中涣详细解释道,同时也是在佐证薛文重的说辞。
林翊北亦点头,“没错,月桂是漠北军的荣耀,每一个士兵的服饰上都会绣有一朵月桂花,无一例外。但请问薛大人,你说郑简带人去找你,是在去年七月份,对吗?”
薛文重不假思索,肯定地点了点头。
林翊北忽然笑了,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很亮,仍带有锋利的少年志气。
薛文重不由得心慌,“林将军何意?”
“若当真有人持摄政王手令去见你,那绝非我漠北军之人,要么你被人骗了,要么就是你在撒谎!”林翊北掷地有声。
“林将军,你有何证据?”韩中涣感到莫名,“分明薛刺史所言非虚,一切皆有证实,他从未去过漠北,更没有接触过漠北军,如何能描述出郑简之模样,又如何能……”
“很简单。”谢灵均径直打断了韩中涣的话,“郑简身为军需官,时常与北疆三州打交道,他的相貌特征不难探听。其次,早在去年五月,漠北新一批军服就从织造局出发送往漠北,沿途一个月,于六月下旬漠北军就换上了新衣。”
“这能说明什么?”韩中涣问。
谢灵均轻轻一笑,并未说话。
林翊北则道:“去年因为军需问题,兵部一再削减漠北军费,便是去年五月到的那一批,已经是我上了三道折子,最后追问到摄政王跟前,才送过来的。他们说黄色丝线染色困难,花费颇高,还需要绣娘一针一线绣制,更是耽误了时间,于是取消了月桂绣纹。”
说到这里,林翊北特意看了一眼兵部众人,眼神无比冷漠,“织造局提督心怀忐忑,呈禀摄政王,摄政王念及漠北后勤短缺,便做主同意了。所以,直至今日,漠北军上下十万将士,身上所着皆为玄衣素服,并无月桂绣纹。以上所言,兵部几位大人皆可作证。”
这么一桩丑事被当堂扯了出来,兵部众人感到汗颜。兵部尚书卢正修抹了一把额头,露出一张笑脸来,“去年兵部向户部申请的经费的确紧张,所以……”
“确有其事?”殷治问。
卢正修答:“林将军说得没错,去年漠北军服的确没有月桂绣纹。”
“好啊,卢尚书,你可知月桂乃先帝亲赐,是谢氏一门拼了十一条儿郎性命才挣回来的?漠北军在蓉王之乱中死伤数万人,这些年作为北疆防线,玉林关外埋了多少忠骨,你们,你们竟敢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克扣军费后勤?!!”
一连三道罪名,吓得卢正修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殷治生气归生气,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薛文重的证词有误。
“既然漠北军服制已在去年六月更换,那么薛大人,你七月上旬又如何能见到身着月桂绣纹的漠北军?”殷治有了证据就有了底气,接连质问道,“还是你远在阆州,不知兵部军服内情,便以此捏造证据来污蔑摄政王与漠北军?”
薛文重整个人已经呆住了,他愣愣地说道:“即便有了新的军服,短时间之内也未必全部换上吧?”
“薛大人还想翻供不成?”林翊北嗤笑一声,“好教薛大人知道,去年七月,郑大人痔疮犯了,行动艰难只能躺在床上,因他爱吃辣好了又犯一回,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根本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往阆州。这等糗事他实在要脸,便让亲近之人瞒着,谎称回乡探亲去了。”
痔疮犯了?殷治差点儿没笑出声。
“还有,郑大人右眉上根本没有红痣,他天生白净,生怕旁人不惧他威严,便刻意伪装了一颗痣,起初选的黑痣,后来觉得实在丑陋,便选了个红痣。”林翊北说起这话,倒也板不起脸色了,“平日在玉林关根本用不上,只有去北疆三州要军需的时候才虚张声势,不信你们大可以去抓个犬集人来问问,就问漠北那个玉面阎王长不长痣就知道了。”
所以平白生了张好脸,却专程装颗痣来吓人,还吓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家人。
谁他娘想得到这姓郑的这么多弯弯肠子?
“但凡是漠北军中人,皆知那颗痣的真假,而郑大人除了去北疆三州外,平时出任务也不带那颗痣,所以,薛大人,你明白了吗?”
林翊北垂首看着薛文重,如天神垂怜世人,薛文重恍惚之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而后片刻,才突然扑到殷治跟前,哭求道:“陛下,臣当真见到了摄政王手令,并非有意释放罪人,臣是受人蒙骗啊,陛下!”
殷治一脚撇开,“还在攀咬摄政王?漠北军都不知真假,那手令又岂能是真的?”
“人都是假的,所持手令怎能不假?”林翊北还有更想说的,语气也愈发强烈,“至于为何新一批军服一到,漠北军人人都换上了新衣,只因为漠北已到了后勤极度短缺的地步,好歹是夏日,还能将就撑过去。然而三催四请不来,竟不知还摊上了一桩贪墨的罪名?真是叫人好笑!”
及至此时,他才失去了表面的冷静,彻底愤怒了,他跪地朝殷治行礼,“陛下,臣请严查军饷贪墨一案,自去岁年初,别说军饷银子了,连基本的后勤保障都不能及时。各项耗费一拖再拖,将士们在边关吃的是坏粮,穿的是陋衣,犬集人还要三不五时搞一波偷袭,就这么我们也硬撑了一年有余。莫说什么养军妓,但凡有那一份口粮银子,早就花在漠北军自个儿身上了,餐食里添块肉不香吗?”
林翊北的话响在偌大的勤政殿中,殿内鸦雀无声。
谢灵均暗暗叹了口气,看向了殷治,殷治从对方那双漆黑的双眸中,似乎看到了一丝悲悯。
此时韩中涣已然脸色唰白,豆大的汗珠从太阳穴滑落,只听得摄政王清冷的声音响起:“韩尚书,前兵部侍郎肖志高认罪,抄了家也交代不出巨额的银两去了何处,户部掌银钱,每一笔进了国库的银子,都会经过户部之手。既然肖志高那里没有,是否也要查一查户部?”
韩中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那条看似严重的伤腿,他嘴唇颤了颤,最终说道:“户部账目数年难清,又有先帝晚年的遗留问题,只怕查起来费时费力……”
“费时费力也得查。”管仲识突然说道,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户部自高宗皇帝起就积弊颇深,历经数十年,若还是混乱不清,只会贻害无穷。国库空虚,边关贫苦,老百姓年年交税,这钱去了哪里,总得有个交代。”
韩中涣眼神无力地看了一眼管仲识,勉强撑住了体面,应道:“管相说的是。”
“不光户部要彻查,陛下,摄政王,严大相公,刘侍中……”管仲识朝殷治、谢灵均、严茂行、刘秉熙四人示意,“一台两监六部,都应当自省自查,否则朝纲混乱,腐烂的是朝廷,祸害的是举国百姓啊!”
严茂行点了点头,“管相忧心得极是,此事当再议慎议。”
刘秉熙是个和事佬,见严茂行点了头,他也表示赞同。
管仲识的目光落在了谢灵均身上,谢灵均眼神复杂地望着管仲识,这位三朝元老,今日在朝会之上的表现,似乎异常地强硬。
但彻查的提议,的确也是他心中所想,经过两年的筹谋,他本就打算借漠北军案给朝堂大换血,既然管仲识提出来了,他没有不应的道理。
“管相提议,无不遵从。”谢灵均亦应了下来。
而当堂决议,群臣百官听得清楚明白,个个都开始自危起来,纷纷用眼神彼此暗示,大有抱团取暖之意。
殷治听到这个提议,也十分欢喜,这不正好给了他查前世下毒凶手的机会么,连忙笑道:“管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忠正之臣,既然要彻查,那么谁来主审都不合适,不如让朕来亲审亲查吧。”
管仲识祥和的脸上难得一僵,随后笑道:“倒也是个好办法。”
谢灵均惊讶地看他,没想到这小子竟还有这等雄心壮志,有趣。
“不过,彻查归彻查,户部却要例外。”殷治正色道,“军饷贪墨案与秦周女眷案不在此列,当专案专查,大批的银子去了哪里,兵部交代不出,那就只能户部交代。”
韩中涣刚刚才松一口气,忽然又冒了一层冷汗。
少年帝王目光坚定,一字一句不容置喙,“又是谁敢伪造摄政王手令,并假扮漠北军调走秦周女眷,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了。栽赃嫁祸,谋害摄政王与林将军,意图使北疆边关失守,说不定还与犬集人狼狈为奸,此人通敌叛国,罪大恶极!”
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潜伏在洛京附近的叛军逆臣,竟敢公然藐视皇威,在天子脚下行刺州官,只怕就是那个敢在前世下毒谋害他的幕后真凶。
“陛下所言甚是。”管仲识再次附和了殷治的决定,声音温和而平静。
散朝后,殷治极为高兴,他觉得自己办好了一件大事,既放了林翊北,又保了谢灵均,如今军妓案已然没了谢灵均的嫌疑,也将漠北军摘了个干净,心情痛快之余,连看天空都是晴朗可爱的。
他甚至想蹦蹦跳跳地哼小曲儿,只是摄政王在,林将军也在,还有身后一堆内侍,他只能端庄严肃,装作沉稳的模样,一路往清凉殿而去。
“谢二哥哥。”殷治扯了一下谢灵均的衣袖,谢灵均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殷治又扯了一下,然后从宽大的衣袖里,将手伸过去,一枚软软糯糯的东西递到了谢灵均的手心里。
谢灵均捏了一捏,是块糕点,然后眼神看向殷治,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但殷治读懂了对方的意思,小声说道:“谢二哥哥,你有胃疾,早上没用膳吧,快垫一垫,我荷包里还有好几块。”
谢灵均突然站住了脚,审视着殷治的脸。
方清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询问:“摄政王?”
“无事,你先带林将军去看太医,我与陛下说几句话。”谢灵均吩咐道,又同林翊北说,“阿兄先去,我随后再与你叙旧。”
二人走后,内侍们离了五步之远,谢灵均从衣袖里拿出那枚糕点,是一块八宝糕,上面缀着各种果干蜜饯,看起来很好吃,却也被压坏了一角。
“什么意思?”谢灵均举着那枚糕点。
殷治讨好地笑道:“我记得谢二哥哥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本来在勤政殿上就藏着,想找机会给你的,但当时太生气了,只顾着去骂人,便忘了。”
“忘了就不要再给。”谢灵均冷冷说道,将那八宝糕塞回殷治手里。
殷治十分不解,“你怎么不要?御膳房的早膳慢吞吞,等传膳便要两刻钟,你不如先垫一块,免得胃疾犯了。”
谢灵均懒得与他多说,这人惯会使这样的把戏,卖萌讨巧惹他心软,过一阵又做些伤人的恶事来,反反复复,像是在拿捏他的感情一般,实在可恶得很。
“都不是小孩子了,过去了就都过去了,别再做这些无用功。”谢灵均抬步就走,殷治连忙追上去,他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也感受到谢灵均的不悦。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谢灵均不愿意接受,难道是谢二哥哥长大了,不喜欢吃甜食了?
走了没两步,谢灵均突然捂住了腹部,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殷治连忙将人扶住,“怎么了,是不是胃痛了?”
谢灵均没说话,但额间已有薄汗,可见痛苦至极,殷治连忙把八宝糕往谢灵均嘴里塞,谢灵均推拒不及,被捂了满嘴的碎渣子,一时清俊形象全无。
“殷治,你是不是来害我的?”谢灵均一说话,脸上的糕点渣子扑簌簌往下掉。
内侍们见状连忙上前,殷治指挥两个强壮些的小太监:“快,把摄政王抬到清凉殿去。”
那俩太监犹豫一瞬,到底遵从皇命,一人架起谢灵均的腋下,一人抬起谢灵均的双脚,不由谢灵均挣扎,健步如飞地往清凉殿跑。
原本只是小跑,殷治紧张至极,连连催促:“快,再快点,没看到摄政王都快昏过去了,快快快!”
小太监们只得拼尽全力,跑得那叫一个匆匆忙忙,比疯狗还疯。
谢灵均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向上伸出,殷治托着他的腰部,见他伸手便一把握住:“谢二哥哥,太医已经在清凉殿候着,你再坚持坚持啊。”
谢灵均一脸阴霾,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声音,“能不能把我脸擦了?兔崽子!”
从今往后,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冷酷形象,在这偌大的明光宫里,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