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玉常着浅色衣衫,如冰如玉、清越脱俗的谪仙之姿,如今换上周闻奕的朱色锦袍,腰间束带、窄袖修身,更显他仪态翩翩、俊美无俦。
即便是不看长相,也该知是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而这个贵公子,现在穿着自己的外衫。
周闻奕不禁有些耳热,他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随即也披上先生的外衣,面朝里坐下,想尽可能多地为他争取一些时间。
山连玉朝他点头示意,接着便转身离开。
经过门外的徐庭时,他脚步不停,镇定自若地走过去。
山连玉曾有自由进出宫廷的特权,因而对这里极为熟悉。出了栖霞殿,一直往前,顺着青砖铺就的甬道,接连穿过几道宫门,路上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直到走至最后一扇正阳门。
“王爷,您稍等!”
守卫快速地迎上来,“进出宫门需要令牌,您理解一下?”
山连玉未置一词,从容地翻出手中刻名铜牌。
终于得窥宫外天光。
今日本该是周闻奕离宫的时间,远远地便看见停在前方的马车,他翻身上去,车夫扬鞭而行,碧瓦朱甍的夏王宫逐渐隐没在身后。
【终于出来啦~宫外的空气果然新鲜~】系统这才出声,装模做样地感叹。
刚刚在宫里,它一路紧张的要命,生怕下一秒就被识破,更不敢说话打扰宿主,直到现在出了宫门,它才敢发言。
马车飞驰间,帷裳翻飞,窗外景色依稀可见。
山连玉望着流逝的景物,平静道:
“城门未出,为时尚早。”
*
另一边。
周闻奕呆在栖霞殿内,心神不定,如坐针毡。
他倒不是害怕自己接下来的遭遇,而是暗暗祈祷,山连玉一定要顺利出城,走得远远的,往前走,不要回头。
哪怕,此一别,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再见他一面。
毕竟,看到先生被拘在这里,被周闻璟如宫妃一般对待,他心都要痛死了。
因此在突然收到先生下属裴清的请求时,他毫不犹豫地便同意下来。
即便,裴清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身上也太多疑点。但他知道,裴清和自己,对先生是一样的心意。
他当年为数不多地见裴清的几次,那个总是一袭青衣素衫,温和儒雅,恭谨地陪在公子身边的男子,忠心敬爱的神色做不得假。
而且,纵使裴清心有不轨,若不是周闻璟倾朝野之力找寻逼迫,又有谁能困得住先生!
他敬之、爱之、奉若神明一般的先生,他连碰一片衣角都小心翼翼的人,怎是周闻璟可以染指的!
周闻奕心中充斥着汹涌的恨意,攥着衣角的手心也起了一层薄汗。
突然,门口细微的动静令他浑身僵冷。
徐庭轻轻地掀开一角门帘,往殿内悄悄看了一眼,待见到安静坐在椅子上的白衣背影后,他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公子刚才吩咐过,任何人不许进去打扰。
若是平日,他绝不敢如此大胆,只是昨晚宴会回来后,陛下言辞俱厉地警示了他们一番,务必要好生看护好公子,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
嘶。
想到这里,徐庭心神一震,后背发凉,不可避免地想起皇帝的手腕。
先皇驾崩当日,陛下铁甲戎装,浑身浴血地闯来京都,轻骑长弓泛着森冷寒光,团团围住夏王宫,以雷霆之势力压庸诺的废太子,肃清朝堂,荣登大宝。
那晚,王宫内外青砖上的血渍浸地三分,久久难消。一夕之间,所有反对的人尽数泯灭。
前朝内廷,入目唯有刺眼的红。
徐庭至今还能记起那次鼻息间浓郁的铁锈腥味。
不过好在,陛下确确实实乃一代明君圣主,不仅在边境时战功赫赫,屡屡重创敌寇,登基之后也是也是恩威并济,决断如流,朝野上上下下无不畏敬肃明。
他作为皇帝身边的近侍,更是如此。
好在,公子没什么异样。
只是一想到刚刚庆王离去的背影,徐庭仍旧心神不宁,他在廊亭内来回渡步,思来想去,还是唤来一名小太监,吩咐道:
“你现在即刻去前朝,将庆王来访一事禀告陛下,要快!”
*
与此同时。
外朝乾明殿。
周闻璟眉目冷沉,脸色不佳地看着前方仍在喋喋不休的裴清,心生不耐。
早朝刚休,裴清便以商议两国互通一事找过来,就此谈了已有大半个时辰。
不过,基本上算是裴清在说,周闻璟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提两句。
换在平时,他本不会如此心浮气躁,只是启国来议和究竟所图为何,双方心知肚明,他并不打算多留这里与裴清虚与委蛇。
况且,这个自称方遇的使者,他总感觉若有似无的熟悉,就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思及此,他目光危险地一眯。
裴清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心中蓦然一紧,但他面上不显,仍旧道:“陛下,可是在下刚才说的有哪里不妥?”
“并未,”周闻璟舒展了脸色,轻笑一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方使者说得在理,只是朕有要事待办,今日便到此为止,剩下的容后再议。”
他说着便起身,拂袖而去。
“送使者回去,好生招待。”
裴清听见他对着门外的内侍这么说。
话说得客气,其实,是一种变相地监管。
裴清脸色发白,垂下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抬起眼,怔怔地望着窗外天光,山连玉的一颦一笑在脑海不断闪现。
他心中一痛。
公子,你可一定要走得快些。
……
门外,周闻璟的内心同样不平静,特别是在今日见了裴清之后,心底隐隐约约的慌乱愈演愈烈。
这种莫名的不安感促使他立刻便想回到栖霞殿,回到山连玉身边。
只有见到人,他才能放心下来。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从远处跑过来,由于太着急,说话结结巴巴:“陛下,徐公公,他,他让我……”
“让你什么?还不快说!”
周闻璟眉头紧锁,脸上阴霾汇聚,厉声呵斥道。
事关山连玉,他便完全不得镇定。
小太监吓得一下子跪伏在地,说话倒是利索不少:“庆王刚才来见公子,现在已经离开了!”
“废物!”
周闻璟瞬间想通了什么,神色大变,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彷佛要震出胸腔。
他霎时什么也顾不及,立刻转身朝栖霞殿方向跑去。
一路上请安的声音不绝于耳,周闻璟充耳不闻,直到赶回栖霞殿正门外,他闭了闭眼,勉强定下心神,大步朝里走。
“吱呀”一声,内殿的门被推开。
周闻奕坐在原处,岿然不动,如今已没有伪装的必要。
“是你!”周闻璟脑袋“嗡”的一声,怒火在心中燃烧。
他攥紧双拳,身躯不住地发抖,“山连玉呢?他在哪?”
环顾四周,除了周闻奕再无旁人。
“你把他藏哪里去了!啊!”
他的神色已经有些崩溃,一线理智摇摇欲坠,阴冷面容含着不可置信的痛苦,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周闻奕怜悯地看他一眼,心生不忍,但也仅此而已,“皇兄,他已经走了。”
“走、了?”
周闻璟一下子愣住,似乎没反应过来。
走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他想去哪里!
周闻璟慌张地摇摇头,目光变得狠戾,他猛地揪紧周闻奕领口衣襟,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句道:“不可能!你骗我!”
“周闻奕!你真该死!”
他说着一拳挥下去,狠狠砸在周闻奕脸上,只是那攥紧的拳头,颤抖的不像样。
周闻奕一动不动,任由强劲的拳风挥在身上,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一拳接一拳,不多时,他白净的面容就青青紫紫,喉间唇齿翻涌腥甜的血水。
周闻璟很快便松开他,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山连玉。
对。
找到他,先找到他。
周闻璟急促地喘息几下,垂放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滴滴鲜血从指缝间渗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