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贵妃的生辰,在腊月十三。
等进了腊月,运河北方的河面上就可能上冻了,因此甄家年年都早早派人进京送寿礼,连着年礼一块,借此之便,往忠定王府去。虽然甄贵妃只是养母,可他们府里的嫡出姑娘做了正经的王妃,若一朝继了大统,那甄家就是正儿八经的国舅家,自然要大力扶持忠定王。
几年前是鲜花着锦,烈火喷油。如今降成了郡王爵,甄家自然要低调些。送礼的人进了京,不再像往年那样高调,呼朋唤友,替忠定王联络朝中重臣,同时请四王八国、各家候府来吃席,只悄悄地往忠定王府送了寿礼和银子去。
因此贾家连风声都不曾听到,等到甄家的婆子上门来请安,方知人家早就到了。
林之孝家的来荣庆堂回禀贾母,以往甄家来人,都是直接带到贾母这里来见的,贾母虽然吩咐王熙凤在备寿礼时要与旧例区分开来,但还是让林之孝家的忙请甄家的婆子来。
正因为以后要走不同的路了,面子上的热情就更不能少,礼数更不能出错。
甄家与贾家是世交的老亲,除三节两寿走礼,每年来给甄贵妃送贺寿礼,也不会忘了给贾家送些织造府产的上等布匹蟒缎,这东西不说贵不贵,在于一个心意与周到。
礼单递来,探春接了,念给贾母听。贾母命鸳鸯准备好上等的封,四个婆子一进来,穿戴和荣国府的周瑞家的一般,打扮的十分富贵,压根儿不像奴仆,倒像富家太太。
周瑞家的在浆洗房当了半年的差,只不过原来内宅二管事的差事已经叫林之孝家的顶替了,如今只回了王夫人院子里,管荣禧堂里的丫头婆子。
宝钗与三春皆在,待她们都坐了,四个婆子才坐下来,就这一点,便知规矩礼数很是不错,打头的姓候,向贾母道喜:“府上大姑娘如今已是太子侧妃,我们家老太太听了,十分高兴,命我们进京朝贺,一定要代她亲口转达,恭喜老太太。”
甄家的老太太,天子的乳母,很得天子看重,贾母自打听了贾琏回来说盐政上的事,甄家走私盐的事不是一两天,云阳候下了一趟江南,亲自在扬州处理盐政事务,回京几个月,朝堂上却不见大的动静,只处置了几个盐商,江南官场上四品以上的官员一个未动,只有几个小官落马。贾母就知道,天子这是看在甄老太夫人的面子上,暂时不打算动甄家了。
暂时不动,不代表以后不会清算。这一点,贾母还是十分清楚的。
贾母笑着说:“代我向你们老太太致谢。这些年元春在宫里,多亏贵妃照应教导,我这个老婆子,本该进宫向贵妃道谢的,只是如今国公爷不在,家里头子弟也不争气,我除了正月初一,平时也没有机会进宫,还得劳你们跟忠定王妃转达一声,劳她进宫拜寿时,替我向贵妃说一声。”
说了一会子话,还叫了宝玉来见,四个婆子便起身告辞,鸳鸯亲自送出院门,外头周瑞家的已经候在廊下,显而易见,是来接的。
鸳鸯回去,三春与宝钗、宝玉已经走了,上前同贾母说:“周大娘方才来接人了。”
贾母点头,表示知道了。
鸳鸯便不再多言,上前扶贾母回屋歇午觉。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不好真的睡午觉的,不过是在美人榻上靠一靠,养一养神。待起来后不过一会儿,王夫人便过来了。
贾母示意她坐,明知王夫人过来所谓何事,却只装作不知,问:“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王夫人手里转着佛珠,面上带笑,一派和气:“老太太,方才甄家的婆子来请安,说他们已将贺寿的礼送到忠定王府了,我想着来问问,看是不是这两天也派人把寿礼送到王府去。”
贾母:“这事不是凤丫头安排妥当了?”
王夫人:“是。前两天,她把礼单拿给我看,我寻思着,是不是太简薄了,跟往年相比,少了近一半,这要送出去,一来得罪贵妃,二来得罪王府,三来,甄家那头只怕也不高兴。”
贾母知道这个儿媳妇眼光短浅,不过以前并不知道她还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更不知她看似和气,实则恶毒。要不是黛玉来家里住了几年,还真的很难发现。如今既然知道了,略一留意,便看出她浑身的破绽。
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王夫人最要命的,是没脑子。
贾母虽料到她不满王熙凤拟的那礼单,但真的听她这样问,还是为她的蠢感到无药可救:“凤丫头那单子是我定下来的。”
王夫人一脸错愕:“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贾母:“我本以为你看了单子,就能想通其中的道理,看来我高估你了。”
王夫人也听出来,这是贾母不满意她了,她一脸委曲,觉得真是冤得很:“老太太,我也是为了府里。”
“我知道,你为了府里,尽做蠢事。苛刻玉儿,得罪姑爷。如今你又准备为了府里,不顾元春的死活,得罪太子,得罪慧妃。”
“要不是知道你姓王,我都以为你是甄家的姑娘,嫁来我们家做媳妇几十年,还一心向着娘家。”
王夫人彻底被骂懵了:“老太太,这……这……”
“这什么”,贾母冷着脸,“你当然不会害元春,珠儿去了,你最疼的,除了宝玉,就是元春。这些年为了元春在宫里好过,府里往甄贵妃和忠定王府使了多少银子、送了多少东西,尚且不提,这些原本是一开始就定下的,可要不是上次林丫头进京来接玉儿,我还不知道你暗里使了多少绊子给玉儿。这一查,才知道你这些年当家,把府里的家底都快当没了,庄子、铺子上的东西,先过一次你的手,你眜下多少,都拿去给甄贵妃和忠定王府当人情了!”
贾琏下扬州前,贾母本来准备查账,不想走的急,账目没来得细查,但之后却是花了功夫,仔细盘了账的。这一盘账,只看一两年的账目,贾母就险些气倒了。
让贾琏在金陵置地的银子,还是贾母当年出嫁的压箱银子。她就等着王夫人来问。这一等,着实花费了些时间。可没想到,王夫人连这都不懂,既不来请罪,也不知补全一些亏空。
甄贵妃的寿礼,正是贾母找好的发作机会。
王夫人自知理亏,可到底她不是真的私自贪了,委曲道:“老太太,我也是想着打点好了,元春在宫里贵妃处,能多得一点照应。”
“照应!”贾母:“但凡甄贵妃真的想照应元丫头,早就将她指给哪位皇子做侧妃了。元丫头刚进宫那两年,我们府上给的还不够多?你还看不明白形势?当初怎么说的,三年打点下来,没有半分效果,后头便让元春在宫里老实本分当女史,到了年纪,我们再接出来,寻户好人家,多多的陪些嫁妆,风光出嫁。你倒好,瞒着往甄贵妃那里送银子,要是再晚两年,一府上下,都得喝西北风了。”
王夫人自然是没有看清楚形势的,就连现在这么明显的形势,她都没看透。
贾母简直是气也不是,恼也不是,看她木头一样,只得把说给王熙凤听的那些道理,再讲一遍:“我们跟太子表明态度,对忠定王府远着些,甄贵妃虽是贵妃,却是忠定王的养母,慧妃那里可看着呢。但也不要坏了我们家与甄家的交情,两家到底是几辈子的世交,给甄家的回礼,一应比照从前。如此才是为人处事的道理。”
王夫人忙说:“媳妇糊涂,还老太太指点。”
贾母:“以后府里与各家往来走礼的差事,都交给凤丫头和琏儿,你如今也不年轻了,好生保养,亲戚们派人来请安,你见一见也就罢了,事情就不要插手了。”
王夫人心里如何甘心,只是她也不能明着直接反对,说到底,她当这个家,名不正言不顺,她自己也很清楚。现在忍着气,只想着以后有机会,定要给元春递消息说此事。
贾母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什么了。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一旦被看透,之后就很容易猜到她的心思。贾母不想留下隐患,事情从来都是败易成难,元春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可不能被王夫人坏了事。
因此,贾母并未就此打住,而是问:“这些日子,你可想明白,为何元丫头进宫八九年,一直没动静,却在忠肃王获封太子,就被指去做了侧妃?”
“自然是贵妃娘娘……”
王夫人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涨红了面皮,也知道自己糊涂了。
贾母:“我不怕把实话告诉你。琏儿之前下扬州去,处理他姑父的后事,甄家找上门来,亏得他机灵,没有见甄家人,而是直接告诉了云阳候,甄家这些年在江南的行事,天子早就一清二楚。云阳候回京后,没多久忠肃王就获封太子,接着元春被指了过去。”
王夫人对这事却不那么信,贾母一眼就看出来,说:“琏儿把甄家的人来找的事告诉云阳候,云阳候亲口告诉他,天子还念着老国公,他也说了,我们府上拎得清,回头会如实回禀天子。或者,你认为云阳候需要撒这个谎?”
王夫人都说不出会。云阳候什么身份,不到二十,最得天子喜欢的长女大公主的长子,早早高中进士,小时候就被天子接进宫里读书,天子对他的喜欢,甚至越过了一众孙子。这样的人,自然是无需撒谎的。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那元春岂不是天子亲自指给太子的?”想到这一点,方才那些委曲甚至屈辱都不算什么了,只剩下满心的高兴。
天子亲自指的侧妃,岂不意味着,元春在太子那里,身份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