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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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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尘一脸不解。

老爷子道出其中原委。

“这两年干旱,收不上田租。去年冬天,他们没有钱做冬衣,把满满的稻草塞进薄薄的夏衣里取暖。

他们没有柴火做饭,踩着过人高的积雪上山砍柴。

他们没有粮食,到处去挖松鼠藏的榛子、冒着被蜇着的危险去偷蜂巢的蜜。

即使到了今年的夏天,他们也没有钱换掉那些被撑大了的衣服。

衣衫破旧地上瓦舍表演,在大街上摆摊算命,给人家吹唢呐扶棺假哭。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还有当年四大门派之首的风光?

你又怎么能跟他们一起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要不是没人能靠近清虚玉璧,你身下那床织锦蚕丝褥、身上的云锦羊羔裘棉被都要被他们扒了去换二斤白米饭。”

童心尘一惊,不自觉晃洒了杯子,水泼了老爷子一脸。他忙去屋里各处找干布给他擦擦。

童心尘知道虚静派今时不同往日。

在外,上一次仙乐交流会开始八大掌门就互不对付,各自虎视眈眈。第一次诛邪大战就俘虏问题更是意见不一,要不是大家一把年纪打起来不好看,根本达不成共识。这个共识也不过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说起来这算不算达成共识还是一个问题。

山门里,锁妖塔封印式微、代掌门快死了。最要命的是五色派萧田甜和永明邪教勾结,围猎虚静派,抢资源,恶意打压。

弟子们没饭吃挖空了山上仙草灵药去卖,没了灵气滋养弟子们修为上不去,修为上不去诛邪、打醮的业务都被新进的五色派恶意抢了去,变得更穷,更穷只能卖更多的仙草灵药……

但他不明白为何老爷子知道这些。也不清楚老爷子此番说这话为何。

童唯利看他脸色和缓,枯藤似的老手抓起他的衣角,眯眼去看。嘴上说得上温情款款。“现在回山门就是吃苦。”

童心尘闻言手一抖,脑海里徘徊过上下八千弟子吃糠咽菜的不堪画面。嘴里泛出了苦涩的草皮味道。

童唯利见状继续道,“你好歹是我儿子。这些年我也经历了很多,想通了很多。你确实比你大哥有能力,只要你把那些错误的喜好藏起来……”

“虚静派风光的时候没有丢下我,它如今落魄了我丢下它?我看着很像你这样的人渣吗?”

他坚定的眼神让童唯利很不明白。向来吊儿郎当的他如今因何如此,与门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扔下家里的金山银山去做乞丐?你疯了?”

熟悉的谩骂声响起,曾经挨打的淤青与疼痛让他本能地后退半步。

童唯利察觉到,马上收起脾气。

“家才死了。家姿疯了。没有人。只剩下你了。安平很能干。会是你很好的助力。”

依老爷子所说,家姿这孩子打金打银结果嫌累,反而喜欢首饰胭脂马面裙,精通易容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除了声音哪点儿看着都是女生模样。成天嚷嚷着不要家产,要娶一个比自己好看的女子隐居深山你画眉来我施粉黛。把童中正气得抽鞭子打,要不是许安平护在身后,屁股都让老爷子打烂了去。童中正没法子,带着小儿子搬去别苑住。童唯利便当他死了。

童家俩儿子,大的没本事,小的修仙不理世事。如今孙子辈长孙死,幺孙儿为胭脂水粉陷入疯魔,可不得把他这个修仙的拉回来?

盘算来盘算去,童唯利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当然,你若是真不喜欢,待我们童家生意步入正轨,我就让他死掉。你,掌管家业。”

“什么叫让!他!死!掉?!”

这熟悉的味道。童心尘气得噌的一下站起来。

大娘子坠楼。童中正买八间金铺借的贷!就还上了!

春娘子嫁进来三个月,家里男人全死了,家产归童家。

如今大嫂家的男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怎么会这么巧?

如今又来故技重施?

童心尘抓起桌上杯子,握紧拳头,碾成齑粉,在他面前一一洒落。

“你敢动他,我挖你坟!”

他吸气,张嘴呼吸,企图快速恢复往日的模样不叫他笑话自己。

为那些年自己的无能为力。为这些年的后知后觉。为这童家家业下的累累白骨。

童唯利眼角抽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童心尘心道糟糕。不能被死老鬼发现自己看上许安平,不能被他拿捏。

“雪泥鸿爪雁过留痕。你知道你做的那些腌渍事儿,是谁传出去的吗?”童心尘直起身子,吸了吸鼻子。

“是你!”童唯利枯槁的手快要把椅背捏碎。

“20年了,我原来以为自己修炼到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你坐下来,好好说一说我在山上见到的奇花野兽、山珍鬼魅。”

可以摆脱过去,可以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样。

“是我想太多了。”

老爷子根本没有打算跟他好好说话!

他自始至终只想要子女服从命令!听从安排!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必要装模作样演这一出父子情深了。

童心尘笑笑。“没想到吧?你以为我混迹三教九流之地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我要让天底下所有的无辜女子都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不会!再让我娘这么傻的女人出现!”

过分激动,血气上涌,童心尘捂着突突的太阳穴狂念《清静经》。一想起她娘那个恋爱脑就头痛。

童唯利枯槁的脸有了一丝愁容,随即叹一口气。

他知道,凭自己过去对他做的事情,没资格说这些。可他自认血脉相连,仍抱有一丝希望。

“我知道,从前我因卦象的事情,一心培养中正忽视了你。你心里有气。如今,童家,由你继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当年天命马洪福断言童唯利孙女儿20岁的时候,小儿子会把家产悉数送人。

他当晚就把他们两母子赶到西厢房,再也不见。娘亲因此郁郁寡欢,到死都祈愿着他能再来一次。

寒冬腊月,这个魔鬼将刚出生的孙女儿扔到了山上喂豺狼。企图扭转天命。

只因为,一次卦象!

只因为,天命马洪福的一句话!

他!他娘!他那尚在襁褓的侄女儿!全都被他抛弃了!

如今无人可用,这个人渣还好意思居高临下地施舍他?!

“这个家的每一分钱掰开来都是血和肉!继承它?若不是大哥还在这个家!我一把火将你我所有人全部烧掉!你应该庆幸,以前我娘还在,现在大哥在。我今天能回来演这一出戏,为的不是你!是你口中那300斤肉!”

他几乎咆哮着说这些话。不然,冲天的火气会将他自己炸裂。

吼完,他捂着胸膛,闭上猩红的眼,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去呼吸、去告诉自己冷静。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笑了起来。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先别这么快气死。”

童唯利皱起了眉头。童心尘笑了。

“数九寒冬的,你这个……”

童心尘说不出口。这种杀人犯算什么爷爷?

“童家玥没死!!我找了户人家送过去了。算来,今年也有19岁了吧?”

这是一把复仇的刀。他这个儿子拿不起来,她可以。

“等着吧!天命马洪福,断人生死,从不出错。”

这些年他一直没说就是为了今日。

童心尘满心欢喜期待他的崩溃。

老爷子只是紧紧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去。

“我不认,她就不是我童家人。”

童心尘脸上得意散尽。为那不知何处的侄女庆幸,她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人渣爷爷。

童唯利瞥一眼他袖口,笑了。

“金线莲啊。织造局老匠人的手艺。入秋了。是时候给弟子们做冬衣了吧?都是童家人,我童家自然可以提供一点帮助。”

你狗改不了吃屎!

被家里惯得奢侈浪费!

什么秋风起膏蟹肥?

什么棉麻磨得睡不着?

穿什么丝绸羊羔毛?

修道之人苦寒!苦寒!

你一个人吃穿用度花了我们门派半年的开销!苦寒!

还带着个仆人!你来修道还是来看风景来了?!

苦寒,苦寒,苦寒!

童心尘想起永富师叔骂他的这些话,如今觉出道理来。

童唯利极其擅长拿捏人心。一旦有了贪欲,很容易就被他拿捏。

童心尘反复告诫自己:不能上当。念了几遍清心咒,长呼出一口气。

“我们虚静派自己有自己生存的法子。”

说着说着,童心尘自己都信了。

“五荤三厌四不食,穿不惯粗布麻衣,又算得了什么?我进了虚静派的大门,死也死在虚静派。戏,我唱完了。明早敬了茶,你看好你的百年家业,我守着我的虚静派。我,星沉,就算和门派上下一起饿死、冻死!也不会再踏进这个家一步!”

这是彻底没得谈了。他们两父子也许就此仇恨至死。

童唯利抬头看天,叹一口气感觉把心肺也吐出去了。

这场父子博弈,没有赢家。

“累了。我要睡了,你回去吧。新婚第一天,别让安平日后难做人。”

如果传出去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和,怕别有用心的人一次做文章。日后许安平以大舅子名义操持家务可就难了。

童心尘懂。正因为懂才会下山来陪他演这一出。

“行。等你一死我把家产给家姿打理,给那许家一大笔钱算是这些年的酬劳。我可不觉得家姿喜欢马面裙胭脂腮红就是疯了。正如我也不觉得自己喜好男子有什么错。再往后,你都死了,也管不着这身后洪水滔天。”

老爷子在他身后仿佛看透一切。“我吩咐了安平,给你纳个妾,留个香火。他很听话。”

“那你猜我听不听话?”童心尘咧着嘴侧过头,眼里分明说着那叛逆的心,“爹你早点儿歇……了吧。”

茶杯砸在门框上破碎,水花四溅。童心尘耻笑的双眼早从门边儿移开去。

屋内乒乒乓乓砸了东西。

“安平!去叫安平来!”

吵不过儿子找“儿媳妇”救场。真是奇观。

逆着一波又一波的仆人往外走,童心尘每一步都在背离这个家。

娘亲的郁郁而终、他惨淡的前半生,都在身后,吵吵闹闹,渐行渐远。

而他,昂首阔步,乐此不疲。

“听仆人们说你算计我的人。”

许安平如他所愿慢悠悠赶来了。

他身上穿着虚静派的道袍。正是童心尘给他的那一件。

熟练地抓起他的食指用针扎破,挤出血来。强行在铺好的地契上摁下了指纹。

老爷子全程面无表情。因为他知道,反抗无用。

许安平忙完,笑笑说,“以后你可就连这个功夫也省了。安心养老。”

以后他直接以大舅子的名义签字画押。用不上他这个老头子了。

他背过身去拉开红匣子,将地契叠放好。里面铺着厚厚一叠的,都是他们童家的地契。

是这些年许安平拿下来的。

他让童家兴旺,好似为的就是置办这些金矿。

6年了,从不开采。只是这么闲置着,派人守着。

这抄家灭族的死罪,亏他瞒得了六年!

童唯利本想让童心尘婚后治治他。想到方才二儿子为了此人放狠话挖他坟那场景。童唯利直觉感受到这一场假姻缘对他有害无利。

童心尘这个儿子还顾及着血缘关系。许安平这个恶魔可不是。

13岁的孩子,绿色的瞳仁里满是算计。即使是行走江湖多年,童唯利也不曾见过那样的心机。

他自墙角走出,细说了童家面临的困境。甚至准确说出了他打算到永明神教上个香火的念头。

要知道,那只是他仅仅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

他知道了。

他仿佛知晓一切的天神。怜悯地赐予苍生生存所需的甘露。

“老爷子,许愿还不如跟我做个交易。我帮你光耀童家。”

他进家门三个月,童家如他所说重新兴旺起来。

至于他做了什么,童唯利一无所知。

地契一张张铺上来。医馆、义庄、金矿都有。

童家的人也彻底变成了他的人。

自己的小命也被他拿捏在手。

自己无力对抗,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小儿子尽早发现藏在地契里的求救信号了。

童唯利不敢轻举妄动。收起所有的爪牙,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

“儿子不孝。气死我了。一下子没缓过来。还以为毒发。现在好了。你回去吧。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

许安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药瓶。是解药。

童唯利伸手要拿。他手一翻,藏在了掌心。

“告诉我,敬茶的时候,把什么塞给你儿子了?”

童唯利闭上了眼。果然,这一点小动作没能夺过他犀利的眼。

还想狡辩,许安平摇摇头说不必了。

拉开的红木抽屉旁,数千张房契地契排着队绕过他的左手,温柔地环着他的腰,乖巧地躺在他摊开的右手上。

“你果然发现了。”

他的法术童唯利见过。去虚静派讨人的时候,那个叫高巨疯的人也是这样翻出了童心尘的都功箓给他看。甚至连所念的口诀都是一样的。

可,童唯利调查过,许安平分明是个妖。

妖,怎么会习得了正派道人的术法?

童唯利没时间思考更多。他身旁的瘦高老仆人一把将装解药的瓶子抢过摔在地上。解药和碎瓷片混作一团。

那仆人怒不可遏。“他敢耍花招还留他做什么?”

反倒是许安平的话留了他一命。

许安平扁扁嘴,叹口气。环顾四周,给在场所有人道歉。“我知道你们心急要他死。但是我们的约定不是现在。不是吗?我不干涉你们的谋杀,你们也不可以破坏我的计划。不是吗?”

“万一他小儿子发现什么我们……”

“把他交给我处理。”许安平打断那人火急火燎的话。微笑道,“怎么?不信我?”

那人显然是信任他的。闻言只是哼一声,翘起双手站到一边去。

“子撅,”接下来,许安平点名了一名暗处握拳忍耐的少年,将一瓶新的解药连同童唯利的性命一起交到了他手上。

那少年一身腱子肉,身为护院,脸上的恨意却是比所有人都忍得好、藏得住。

在童唯利惊恐的眼神中,那名叫子撅的仆人嘴角勾出淡淡的笑容。后退五步,蹲下,轻磕瓶口,倒出药粉在地上。抬头,和爬墙头的所有眼睛一样,满怀期待地望向他。

窗台、屋顶,到处趴满了看好戏的仆人们。都是他叫来的。

想吃,必须爬过去,趴着舔干净。不吃,死。

诚然,这法子过分了些。但是一想到方才擦身而过时候,童心尘那哭红了的眼,许安平便觉得此人活该有这一遭。仗着自己小儿子对他还有点良心,不知珍惜还肆意践踏。这样的父亲,要他何用?童心尘心软,他可不会。家中仆人更不会。

“你想的这个法子真是极好的。我都没能想到。”

许安平心情很好地夸奖了想出这法子的仆人。还贴心地关上门。提醒童唯利,“老爷子,今晚子时会有东风,你得趁早吃。”

许安平走了。

童唯利看着不远处地上的解药。闭上了眼睛。

羞辱还是死亡,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好死不如赖活。他向来钟爱后者。

然而一想到往后铺天盖地的嘲笑,他朽木般的枯手不禁颤抖起来。

丢失的是沧州的金矿地契。

他素来知道与老爷子做交易不异于与虎谋皮。

老爷子是怎么猜出来的,猜到多少,这都不重要。

当务之急是要拿回地契。越快越好。

只因他实在不愿意与那人为敌。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寻人的脚步快了许多。

“人去哪儿了?”

他的脚步几乎走遍了童家。他伤重未愈又如此奔走,哪里受得住呢?腹中一痛,不得不倚着墙根滑落在地,大口喘气,稍作歇息。

“许大哥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来人是童家的女仆,叫翠儿。她放下手中物事,上前来小心将人扶起。

许安平瞥见那托盘之上的酒壶,心下狐疑。酒?童家无人嗜酒。还喝这么多?

“翠儿,这是谁喝的?”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二少爷的咯!”传言加上酗酒,极其厌恶却不得不伺候此人的翠儿心生不满。“没喝够要我再拿!喝喝喝!喝死他!”

“他人呢?!”

“疼。”

许安平一下子没注意力道,把人胳膊掐红了。翠儿没见过他这副凶狠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来。

许安平忙举起双手,道歉。“是我太急了不好意思。我对不住你翠儿,我只是有点太过担心了。他在哪儿?你快点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个月月银三倍。”

顾不得揉胳膊,惊诧的翠儿张嘴速答,“鲤鱼池!边儿上。倚着栏杆。”

生怕说晚了银子飞了。“也不怕摔下去淹死。”

河西织锦大户童家,转世的他儿女成群。自己再不愿也只能以陌生人身份,讨一杯水酒喝权当告别。

本以为此生无缘,岂料次日他妻子携子女来破庙,依照遗书将家产尽数交付与他。

“他说对不住你。喝了点酒。起身,就跳下去了。”

如今他被老爷子气到。难道……

心下担忧的许安平飞奔就要去救人。不忘停步半晌吩咐翠儿,“银子明天去账房取。”

翠儿在他身后欢呼雀跃。

夜色如水,映照出一脸沮丧的童心尘。

他凭栏远眺,残荷败叶无声矗立。

他眉目暗淡,眼如死灰。和13岁时候挨打的模样完全一致。

眼泪溅起一圈涟漪。他抬头看天,不让它继续落下。

从小到大,死老爹什么都要他们两兄弟比较。大到读书,小到吃饭拿筷子的姿势。

他们家三代都是做金银首饰的买卖。代代相传的就是一门好手艺。

马洪福卦象出现之前,老爹对他们都是一样的关心和教导。

童心尘天赋好,每次挨打的都是哥哥童中正。于是乎童心尘耍了点心机,时而做得好时而做的不好。哥哥也发现了。最后他们两兄弟心有灵犀一般,谁也不学好。

老爹气急,砸烂了两坨狗屎一样的簪子,操起旁边的凳子狠揍他们。

他想护着哥哥,奈何哥哥那时候已经200斤,压在他身上叫他动弹不得。

童心尘被哥哥护在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凳子腿在哥哥背上砸断,200斤的肉全在颤抖,木屑飞出去。

当时童心尘心里只想那木屑飞远一点,飞进那双发红的眼睛里,戳瞎他爹。

木屑做不到,那就把凳子抢过来,往他爹眼睛里砸,往他心窝子砸。

童心尘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的藻井出了神。

他想念躺在稻草堆上看到那一轮圆月。

他想念他的蛐蛐儿。

想念他痒痒的狗尾巴草。

想念他扒开叶子看到鸟蛋时候那一声惊喜的“哇。”

他真的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惊得呆立原地。

他爹抡着凳子腿的手抖了一下。

他娘那时候还没死。哭着扑过来要将他伸到半空中的手摁回去。

一直推他,攘他,叫他别疯、醒醒、没有鸟蛋、没有割破嘴的叶子。

哥哥跪着爬过去,抱着老爹的腿哭着说他学,做簪子、看账本他什么都学。

之后,天命马洪福的预言出现。童心尘被彻底抛弃。许九斤帮童中正做簪子蒙混过关的事情也败露了。

“毫无长进”“这几斤肉卖了都比你做的簪子值钱”“我童唯利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废物来养”……

父亲在上面骂,家里一堆仆人陪他哥哥跪着骂。

童心尘彼时刚从百乐门回来要拿钱继续挥霍,手上还抓着没还的酒壶。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神游天外,屋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连他爹骂人的声音都瞬间安静了。

只能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地上跪着一坨肉,一张嘴叭叭叭。

他大笑出声,拍着腿,跺着脚,披头散发十足一个疯子模样。

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离开了这个家。

又或者是更早一些,伸手摸藻井的时候。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

童心尘哭笑望天。笑话自己多少岁的人了依旧看不透、勘不破这俗世轮回。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人指着家姿夸。“一双巧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个孩子。”

童家姿比他勇敢多了。他不逃避。他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明目张胆地穿袄裙戴珠钗,大大方方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走动。

有父母疼爱,有许安平的理解。

不像自己,除了装疯卖傻,除了躲在百乐门饮酒,什么都做不到。

“滚!”

身后脚步声停下来。听到脚步声之前,浓烈的艾草和异香混合的香气已经告诉童心尘,他过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逃过迷踪阵找到自己的。

对童家姿的羡慕和自我厌恶此刻快要将他压垮。童心尘现在不想跟他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伤人。

“让我一个人静静。”

廊桥咯吱响,他只退了三步。仍是远远看着他。

他倚在栏杆上的样子,像极了20年前在独心苑的时候。

将潘玉凤、元幻清俩孕妇托付给他。自己回了一趟童家。回来的当晚就开始哭。

抱着酒坛子边喝边哭。那双哭过的眼睛像极了小白兔。晚餐吃不到喜欢的胡萝卜,宁愿窝在角落里饿死自己,也不去碰碗里新鲜的青豆。

许安平知道他和星沉算不得同一个人。但是,对他,无论几世,自己也无法彻底袖手旁观。

至于地契,随便找个时机偷出来便可以。

他轻声吩咐路过的仆人,生怕扰了他。

童心尘苦闷着,听不清,只觉耳边吱吱喳喳,趴在栏杆上捂住耳朵。

许安平大步上前,看见他身子顺着栏杆滑落,才收回了要扶的手,在一旁坐下。

不多时,大手递过来一个白瓷酒壶。是童心尘爱喝的松醪酒。

此刻他也无心去想为什么许安平能知晓他的喜好。这点小事情,他要查出来也不难。

灌了一大口,心中郁闷也随酒液咽下去大半。

突然,童心尘脸上笑容顿失。懊恼地哎呀叫出声。一下一下掌自己的嘴。看得许安平是一脸疑惑。

童心尘脑海里复盘了一下方才的争吵。后悔不已。

平日里耀武扬威,到了要用的时候哑炮。连一句“死老头子”“老东西”“老逼登”都骂不出来。

为什么就不能硬气一点?

就说歇气!就祝他早点儿归西!就当他面儿告诉他我恨你!

又如何?

他父可不父,我子怎么就不能不子?

他为自己的发挥失常懊恼不已了好久。

“好点儿了没?”许安平问。

童心尘抬头,擦擦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确实好多了。

“你不喝?”

许安平接过,瞄一眼对壶饮的对方。轻轻抿上一口。入口微甜,酒味不重,便大意起来。不消半刻已是满脸通红,口齿笨重。反观童心尘,面不改色。好似喝的不是酒,是水。

“泥肿么,介么能喝?”

他晃晃酒瓶子,语气略带伤感。“我爹以前训练我喝酒。喝到起不来差点死了。师父教我运转血脉,将酒水自指尖滴出。又躺床上缓了三天,我才活过来。”

许安平心疼不已,低下头去。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拦住小福?怎么没有早一点与他相认?

眼一红,泪滴当场,酒醒三分,慌忙背过身去偷偷抹泪,生怕他问话。

肩膀被轻敲一把,童心尘递过来一叠纸。

“谢谢。”还是被发现了。许安平晃晃脑子,尽量把理由编得靠谱一些。“没喝过酒。不太习惯。见笑了。”

“那是……”酒钱。童心尘犹豫一会儿。心道现在的有钱人已经奢侈到这个地步了吗?

看他快要拿来擤鼻涕了。终于醒觉过来他误会那是手帕手纸一物!慌忙摁住他手塞进去一帕子。“这才是手帕。”

美人带泪,如雪山初融。童心尘无声地哇呜一嘴,仰头继续喝酒,默念非礼勿视。

许安平接过,看看左手苏绣翠鸟方帕,右手方方正正一叠黄皮纸。

“什么东西?”

摊开来一看,正是沧州金矿的地契。翻过背面,月色下映着明晃晃两个血色大字-“救命”。

当下头皮一麻,还好看童心尘这样子应该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不过许安平要的是确定。

“你看过里面是什么了吗?”

童心尘摇摇头。

他十三岁离开家门那一刻就决定了,就是饿死在外面也不花童家的一文钱。老爷子给的东西,他本来就是去还的。

“银票或者地契吧。没看。刚才一生气,忘记还给老爷子了。给你这个管家也一样。”

许安平安心收下,心道老爷子真是所托非人。

此刻,大难化于无形,自觉侥幸的许安平后背倚着栏杆。身姿自由而舒展。是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是让人反复爱上的开始。

“你别听老爷子的给我找小妾。”童心尘定定地看着他迷离的双眼。肯定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许安平闻言一怔。

他身为小福的时候曾立下金环之约企图绑住他。谁能想到这一世的他等不到身体主人的死亡,先换了身体呢?

更不曾想,这金环之约困不住他,却是困住了自己。

无论日后他这个许安平再好,他们之间都会横亘着一个金环之约的小福。

可惜了这身体这么好用。可惜了这一次在他有心上人之前重逢。可惜了金环之约永无兑换之日。

许安平眸色一沉,扯起了嘴角,斜眼看他,眼里不见一点笑意。

“知道。好好配合我,别搞事情我什么都可以……你,你你……”

他的善解人意叫童心尘半口酒堵在嘴里无心下咽。

脸颊贴上一阵温热,许安平一双黑瞳亮起了水光。破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

“你干嘛?”

看他眼角来回闪躲,别过脸去看池中锦鲤摇曳。童心尘终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僵住的小脸蛋。拉起人手放自己脸上蹭了蹭。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想这么做了。

这孩子,无论是容颜、声音、正直的脾性都是他理想中的可人儿。

“传言童家二少爷好南风。怎么?你没有听说过吗?”

童心尘怕他也像旁人那边骂他笑话他,不如自己笑话自己。

许安平闻言将他手一把甩开。脸上的喜悦转瞬即逝。

曾经,星子的转世投胎童辛尘与他别院相伴十八年,也曾如此恩爱缠绵。可惜一朝中了进士,回来只说,不要再见面了,没有一个书生会回头娶狐狸的。

这一世,转世成了童心尘。从花轿开始就动手动脚的!他的星子怎么投胎转世长成了这样轻浮的人?

许安平正色道:“别耽误正事儿。哪有新郎官儿新婚之夜跑凉亭喝酒的?赶紧回屋。”

他抬脚就走,凉风一吹酒意上头,一个踉跄。

童心尘火速跟上,伸手环住了他,摸索着,与他十指相扣。

“明早敬茶。我今晚不走。”

明天走。撒过一次的谎已经变得异常熟练了。

许安平甩了两下甩不开便算了。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恢复如常。在听到童心尘下一句后又亮起了眼中的星光。

“你最好说到做到。”

“你这人,怎么跟小福那个小心眼儿一样?疑心这么重。”

许安平指尖像被烫到,火速收起。生怕再被他看出自己与小福的相似之处来。

童心尘以为他性子谨小慎微被自己的口无遮拦吓住了。主动向他伸出了手,与他尾指相握。

“我童心尘这辈子,诺不轻言,有诺必践。你尽管放宽心。”

“回屋?”

“回回回。谁不回谁孙子。”

这一次,许安平没有甩开他。让他误会,今夜是美梦。

俩人尾指相勾,走在月色下、廊桥上。

月色下,三只狐狸踩着屋舍冲远方庸凡派拔腿狂奔。

马小灵的左前腿上缠着一封信。许安平说事态紧急。因此她们一刻也不敢耽误。在许安平掩护下,拔足狂奔。

晨起时分,庸凡派掌门马弘毅自床上弹起来,颤抖着双手小心展信。

“哥哥,六岁退烧那天,我披着许安平的皮回到马家,你都能一眼就看出我不是马洪福。你说因为你不会认错弟弟。

你从来不会认错。我很感谢你。一直都是。

所以我并没有仔细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破绽的。

这个无关紧要的谎言,可以让它就这么过去。

可是,现在不行了。

童心尘,就是以前和我一起听仙乐交流会的那个星沉道长。

我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不得不和他打交道。我不能暴露小福的身份。

今天,仅仅是第一次见面。轿子里,大堂前,床榻上……他那双眼睛不止一次,死死地盯着我。甚至多番提到马洪福,屡次试探我和那个人的相似之处。

所以,我想问问你,我到底是哪里暴露自己了。

我一直觉得,我改变了行走的方式、也没有喜欢的东西,就连思考的方向都因为云霁而变得完全不同。我甚至拜师温元白,学了新的功夫符箓。

我为了复仇,我做了那么多……我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我。

我害怕,童心尘也能像你一样一下子抓住那个点,将我认出来。”

许久不见的弟弟给自己寄信,马弘毅的手摸搓着信上的纸墨如珍如宝如痴如醉。

马小灵见他迟迟不回信,急了,给他驼着的后背一巴掌。

“快点儿呀你!干爹在古芳阁等着呢!”

马小鹭递上沾墨的笔,马小灵在书桌上将白纸铺开等着。

“来了来了。”

翻墙都要来拐跑自己弟弟!

一想到这个登徒子,马弘毅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他包庇元幻清、潘玉凤,自己怎么会和亲爱的弟弟失散13年?

要不是他一意孤行,自己的弟弟怎么可能沦为妖邪?不得不依靠月蝉紫艾粉过活?

马弘毅舔舔笔,计上心头。“看我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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