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天光下,雨在不停地往下坠,细密的雨丝被风刮进来,宋颐隔着雨幕看着林秩的脸,那张脸恐怕是造物主的杰作,线条明晰而流畅。
绿宝石般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宋颐,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
宋颐的第一反应是他在看自己。紧接着他感觉到不对,林秩的目光悠远而柔和。
那神情,更像是透过他在看一个熟人。
他在看着谁?
这目光没有恶意。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柔情,宋颐一时间没缓过神来。
几秒之后,一滴雨坠在了伞面上,林秩恍然间回过神,他穿过倾盆而下的暴雨,拉开了车门。
风挟着雨滚进来,林秩挨着宋颐的肩膀坐下,后座的空间原本算得上宽敞,但扔了些杂物的缘故,两人坐得有些局促。
宋颐嗅到一股湿漉漉的水汽渡过来。
奇怪,宋颐迷茫地想,明明车内外早已经潮湿一片,他却觉得林秩身上有最丰沛的水汽。
好像他刚从漫长的雨季里走出来。
雨水被带进车座,簌簌地顺着座椅皮面滚下来。
林秩身上晚香玉的味道被雨水冲淡了,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那味道混在潮湿的水汽里,封闭的车厢中暗香浮动。
宋颐撑着另一边车窗,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斑驳的水痕。大雨之下一切景色都很模糊,像是被一层白幕蒙住。
赵路启动车子,随口问林秩:“事儿了了?”
林秩正在用手掌擦掉冲锋衣上的雨水,他的肩碰了宋颐一下,一滴水珠顺着衣料滑下去,淌在宋颐的手背上。
很凉,从手背缓缓滑进指缝里。
林秩的声音低而沉:“嗯,赔了那老太太五百块,就结案了。”
“呵,就那地方,五百块足够帮她把墙砌得严严实实的了。”赵路一哂,“那边的宠物店赚的都是昧良心的钱,后院随意配种,收费更是贵得离谱。要我说……你今天能只被她薅走五百块,很牛逼了。”
“也还好,就是走法律程序而已。”林秩手撑着下巴,眼神飘向窗外的雨景,“大概是坏事做多了,撞上我这个恶人。”
“的确是,孽债。”
林秩嗤笑一声:“你可念我点好吧。”
宋颐手机嗡地震了下,膝盖上水渍没干,手机顺着裤子皱褶往下溜。
他弓着腰,俯身捞起手机。
从林秩的视角望过去,他的衣服往上吊,露出后腰上一片青黄的淤痕。他弯腰时抽痛似地颤了下,然后状若无事地坐直了。
“林秩,想什么呢?”赵路喊了他两声。
“什么?”林秩回过神,顺畅地把话茬续上了,“哦,我在想刚刚那伙人。”
“说起这事儿啊……”赵路一心不能二用,话说了半截,他慌忙打亮转向灯,身体前倾,小心地盯着前边的车道,顺便头也不回地从前座扔过来一包面巾纸,“你们俩先擦擦头发,别感冒。”
宋颐随便抓了两张纸巾,往头发上随意地呼噜了几下。
眼前红灯跳绿,车子缓缓起步,一辆车突然侧面穿出来,唰地从他们的车头前擦过去。赵路猛打方向盘。
宋颐原本低着头,随着惯性倒向林秩怀里,耳边甚至响起了一点风声。或许是下意识的反应,林秩握了一下宋颐的肩膀,把他护在了自己的臂膀里,力道大得惊人。
下一秒,车子滑回了自己的车道,宋颐再次惯性拽了回去。他后背砸在座椅上,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撞住了安全带的插口。
“嘶——”宋颐痛呼一声,下一秒,林秩的衣领跟着荡过来。宋颐的鼻梁就这样撞在他的纽扣上。
那扣子冰冷,撞过来的时候却不痛,只是轻轻地挨了一下,倏然又松开。
宋颐的后背摔得生疼,一下子把他的魂晃没了半个,只能发出幽怨的控诉:“赵哥,你驾照多少钱买的?”
“去你的,我当年可是理论实操满分过的!”赵路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扣着方向盘,“哎哟我去!这帮人考驾照的时候开的是碰碰车吧!”
林秩搭在宋颐肩上的手撤回去,他身体微微前倾,神色淡淡的:“冷,能开热空调吗?”
“瞧我,都给忘了,今天这天淋了雨简直就是酷刑,我看宋颐你这唇都发青了。”
宋颐闻言扫了眼后视镜,比平时白点,也没那么夸张。他抬手把额前的刘海拨下来,盖住了眼睛。
赵路给他们开了暖风,脸上有热风烘着,宋颐指尖活泛了一些。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握着,车里在放雨中曲,整座城市都在下雨,却不适合跳舞。
玻璃窗里倒映出来车内的影子,宋颐透过玻璃与林秩的侧脸对视良久,然后转头不再看。
前面遇上堵车,赵路手搭在方向盘上,语调懒散:“送你们俩回哪儿?”
林秩毫不犹豫:“店里。”
“你呢?”赵路从后视镜里看向宋颐,“送你回家?”
“也回店里。刚买的教辅全丢了。”他无奈地回答。
“我说你也真够倒霉的,去哪儿招惹到这帮人的?”赵路不解地摇摇头,“我在这条街上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也没见过七打一的,太不讲究了!”
“我刚转学回来,你问我?”宋颐一脸的理直气壮,“你不如直接问问他们这群人的脑子怎么被门夹的。”
“哎,但他们是精准堵了你。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
“我在你店里待了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足够从城南开到城北了。”宋颐窝得不太舒服,调整了一下姿势,“大概是有人碰巧遇见我,然后招呼了这帮人来。”
“你不认识他们?”
宋颐思考了几秒,诚恳地回答:“你知道我有轻微脸盲吗?”
“……我就知道。”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对我个人发泄过不满的情绪。说明他们只是代劳而已,真正看不惯我的另有其人。”宋颐慢条斯理地分析,“藏头露尾的,要么是自恃清高,不想亲自下手;要么……就是不敢。”
“倒也是。这种要背后耍阴招的,也不太敢自己出手。”赵路把话头截断,“行了,先回去把你那些教辅书配齐。你明天就要开学了吧?”
“嗯。”宋颐应了声。
车厢里又安静了下来。
他们俩挨得很近,却分别只跟赵路说话,整个后座都弥漫着一股不熟的气息。
“林秩呢?”赵路问。
林秩歪头:“全校不是统一的开学时间?”
“也是。”
赵路打亮了转向灯,车子顺利地汇入车流:“你们都读高几?”
“高二。”
两个话音碰撞在一起。
赵路抬起眼皮,瞥见两个人的身体姿势各自朝着窗外,三人目光在后视镜里短暂地相接。
这俩孩子看着是真不熟。
这么不熟……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忙慌地去救人呢?
后半段路开得平稳,安静,拐过一个小弯,车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刹出摩擦音。赵路向后抛过来一串钥匙。
“下车,自个儿开门去。”
-
“进门吧。”
林秩用肩膀撑开门,他指尖套着一串钥匙,他用大拇指拨着,捏着一把黄铜的晃了下。
宋颐一脚踩在台阶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抽回来,他余光扫过林秩挂在耳廓上的坠子,它在晃,和那枚钥匙一齐捉着他的目光。
“想说什么?”
林秩看见了宋颐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捏着那把黄铜钥匙,其余几枚钥匙顺着重力往下落,哗啦啦地响。
“进屋来说。”
宋颐抽回思绪,把手里滴水的伞插进伞篓里,将手放进外套口袋:“没有。”
林秩冷淡地“哦”了声作答,开始讲自己要讲的话:“去二楼吧,楼上有淋浴房。”
他径直进了屋子,靴跟敲在木质地板上,是很沉闷的咚响。
他没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过了半分钟的功夫,他看见宋颐的包扔在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上,唇角勾出来一点浅淡的笑意。
“宋颐呢?”赵路停完车回来,“你叫他上去洗澡了没 ?”
“说过了。”林秩走上台阶,“我也去洗一个。”
“行,东西自己拿啊,都有。”
“知道,那些沐浴露洗发膏还是我置办的呢。”
“你小子真是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林秩挑一挑眉:“你不是因为自来熟才选了我吗 ?”
“少臭美了!我没得挑才选了你!”
林秩脸上露出点顽皮气息,他挨着扶手跑上去,灯光昏暗,看不清前路,咚咚的脚步声不断向上延伸。
宋颐的身形就隐没在转角处,那团黑暗里只有手机莹莹的光照着。暧昧不清的光线勾勒出他肩背的线条,白T恤扎进裤腰,显得腰腹薄而窄。
林秩听到自己的声音漂浮在黑暗中:“你找什么?”
“热水开关。”宋颐摁下了电源键,红点映在领口。
电器收到信号,嗡嗡地运作起来。
“你开的是中央空调。”林秩身后的出风口在动,他笑了一声,“宋颐同学,热水面板是旁边这个。”
宋颐脸色僵硬,说实话这种表情不太出现在他的脸上。
但此情此景,面对两个相似度高达75%的控制面板,宋颐终于调动自己僵硬的面部肌肉,艰难地问:“空调开38度,哪个大聪明设定的?”
林秩眼也不眨地把锅甩给赵路:“路哥,体虚,嫌冷。”
一楼的立式空调嗡嗡地往外涌着凉气。
照他这个逻辑,赵路恐怕是当代作死爱好者,空调一个18度一个38度,冰火两重天无缝切换。
“……赵哥知道你这么诋毁他吗?”
“我觉得他还是不知道更好。”林秩憋着笑,“走吧,我教你用浴室。”
浴室的热气蒸腾而起,这股热气和浴室的暖风混在一起,熏得宋颐头脑发晕。花洒喷出的水流从耳廓外缘淌过去,宋颐恍惚间听见对面那件浴室的门也关上了。
林秩在用那间。
他仰着头,把眼前的水流抹开,水冲得眼皮有些酸涩,然后他想起警局门口,林秩独自站在雨里,眼眸悲伤又柔情。
到底在看什么呢?
过了半晌,宋颐在心里默默地想,算了吧,长这样一双眼睛,看狗都是深情的。
他挤出一泵洗发水,稀里呼噜地打出泡泡。再次在心里确信了这个想法。然后冲干净水,抬手摸索着关掉花洒,从架子上摸到了浴巾擦头发。
水珠顺着发梢往下坠,淌过线条明晰的肌肉。
他穿完裤子,抬手抹掉镜子上蒙着的水雾,淤青在浴室灯的光雾下变得不太明显,他抬手轻碰,后腰上的钝痛瞬间漫上来,痛得他额角的青筋抽动了一下,手掌慌乱地撑在洗手台上。
缓过那阵令人眩晕的黑雾,他抬眼看向玻璃里的自己。
额发往后梳,露出开阔的额头,眉眼深邃,水珠顺着眼窝淌下来,滴落在鼻翼上。脸色并没有因为洗过热水澡变好一些,呈现出异样的苍白。
睡一觉大概会好了。
宋颐开门出来,他没摸到走廊上的灯,只好摸黑往外走。
朝向后街的玻璃窗外透进来一片绿影,二楼客厅里正在放物理科普片。
人在微弱的光源下,更容易勾勒出面前事物的轮廓。
宋颐几乎立刻锁定了林秩的身形。他一条手臂曲起搭在额头上,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漂亮。沙发边上摆着一盏复古台灯,光色是幽暗的蓝。
“……the moon doesn't exist when we're not looking.”
【当我们不去看月亮时,月亮是不存在的。】
林秩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袖T恤,窝在沙发里,外边透进来的自然光如同光栅一样落在他脸上,银白色的光斑横在鼻梁上,是亮眼的一抹,像一瓣残缺的月亮。
沙发与台灯之间的空间狭隘,宋颐一张眼就看进林秩的眼睛里。
他那双眼睛很漂亮,在幽暗的环境下看过去,好像青灰色的水晶。
眉眼深邃的人看起来总要温柔多情些,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容易叫人产生被珍视的错觉。
沙发上的少年手肘撑在膝盖上,回头看他:“洗完了?”
暗绿色的光照下,宋颐站靠在长廊上,好像走进了一场虚幻的梦里。
“嗯。”
“吹风机……”
宋颐把肩上的毛巾扯下来:“不用吹,已经干了。”
“衣服装起来了。”林秩指了指墙角的两个购物袋,“别忘了拿回去。”
宋颐扫了眼购物袋里的黑色金属卡,拎起了外间那个包装袋。
林秩凝视着他:“现在要走了?”
“嗯。”
雨珠从防盗窗往下坠,哒地一声。
“还有事?”宋颐问。
“没有。”
他们分立在客厅的两个角落,像是落进了一个绮丽的梦。
林秩随口说:“楼下那把伞,你拿走吧。”
“雨已经不下了。”
下一秒,风摇动树杈,雨劈劈啪啪地砸下来,声音大得吓人。
拆台拆得够快的。
宋颐:“可是……”
“你还会来红帆船的,对吧?”
宋颐还是拿了那把伞,他拎着伞走出屋檐。
天刚下过雨,地面上落满了树叶,有人跑过去,水溅起来,沾在小腿肚上。
伞“砰”地一声炸开了,没有雨落下来。
宋颐仰起头,发现雨停了。